合虚山:阿福
福禄树与福禄龟
楔子
天泉山庄,于江湖赫赫有名,庄主慕正乾于二十年前打败武林第一人卫闵,奠定了天泉山庄的威名。
卫闵羞愤难当,第二日于房中自刎而死,整个家里失了主心骨,昔日的仇家纷纷找上门来,屠尽满门。
血雨腥风之后,江湖再次排位,天泉山庄位居第一,北海山庄位居第二。
1
阿福是一只龟,长得还没有巴掌大,是天泉山庄大小姐慕晴的宠物。
阿福喜欢跟在慕晴身边,小脑袋磕在桌子上,绿豆大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圈,停在慕晴身上,便舍不得离开。
在距离天泉山庄不远处,有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庙,一棵巨大的古榕树,上面挂满了红丝带、木牌……风一吹,叮叮当当,丝带飘扬。
阿福趴在树根处,整个身子蜷缩进壳里,若不是短短的小腿偶尔抽搐两下,伸出了壳,还真以为这就是一个玩赏物件。
树下身穿浅蓝衣衫的慕晴,眉眼稚嫩,脸庞红润,正双手合十,闭目虔诚祈祷。
“福禄树,福禄树,我马上就十六岁了,你能让我的心上人早点出现吗?我不想接受阿爹的安排,不想和不爱的人共度一生……”
睁开眼,慕晴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小的木牌,背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,正面则是大大的两个字——许愿。
又是心上人啊,阿福又抬了抬头,绿豆大的眼里有些失落,它这一辈子,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慕晴的心上人,它的喜欢,在这里,一文不值。
慕晴显然没有发现一只龟的失落,将阿福放在手里,指尖戳了戳阿福伸出的头,脸上挂着俏皮的笑意。
“你个小懒鬼,终于睡醒啦。”
暖暖的笑意,瞬间驱散了心中所有的不快,阿福短短小小的四肢,笨拙地在慕晴掌心爬了几步,伸长了一张龟脸,在慕晴的大拇指处蹭了蹭。掌心处酥酥麻麻的感觉,慕晴被逗得咯咯直笑,揪起阿福的龟壳,盯着那比绿豆大的眼睛。
“好啦,好啦,不闹了,我们该回家啦。”
阿福很听话地将四肢和头一缩,完美地藏身龟壳。慕晴嘴角翘了翘,将它放进了腰间的布包里,心情上好,嘴里还哼着小曲儿。
刚一转身,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给绊到了,慕晴一边尖叫,身子一边不受控制地往前倒去,害怕得用手捂住了脸。
想象中的摔倒在地并未到来,反倒是腰间有一股气力猛地往上一提,慕晴的头和身子撞在了一个坚硬的胸膛。
慕晴张开了眼,手指张开一个小小的缝,微微抬头,清俊瘦削,薄唇无凉,慕晴只觉得有一瞬间的恍惚,心脏随之怦怦直跳。
原本安静待在布包里的阿福,察觉到慕晴的异样,慢吞吞地爬了出来,伸长脖子,瞪大了眼睛,看了看男子,又看了看慕晴。
男子伸手在慕晴眼前挥了挥,“姑娘,你没事吧?”
慕晴一下子回过神来,双手把脸捂得严严实实,迅速蹿红的双耳有些发烫,这才想起还在男子怀里,更是羞涩万分,“噌”地离开了男子的怀抱,慌张得手脚无处安放,只能胡乱地抓着头发捋捋,“没事,没事,我没事。”
“没事就好。”
男子清朗一笑,对着慕晴拱手弯腰行了个礼,随后擦肩而过。眼看着男子就要拐弯离开,慕晴这才想起还未问过名字,忙开口问道:“哎,你叫什么?”
风呼呼而过,男子似乎并没有听见慕晴的话,消失在拐角处,慕晴追过去,只看见空空荡荡一片庭院,心里不免有些失落。
摸了摸已经不疼的额头,慕晴扭头看了看刚挂上的许愿牌,忍不住嘴角翘起,双眼笑成月牙。
“福禄树,这就是我的心上人吗?”
不是的,他不是,你不能喜欢其他人。
布包里的阿福伸出短短的腿,轻轻地扯了一扯慕晴的衣衫,一下,两下,慕晴沉浸在喜悦里,丝毫未觉,那双墨绿色的小眼睛里满是落寞。
2
阿福是一只龟,合虚山的众人都称之为福禄龟。只因当初洞庭湖出事后,周身修为散尽,合虚山的灵气再也没有半点增进修为的作用,反而是凡间尘世的点点福气,对修行大有裨益。
来到凡尘修行一千年,阿福早就修成了人身,却始终保持龟的模样,因为化形之后的阿福很丑,除却一头墨绿色的长发,很有翩翩公子的味道,其他的一言难尽。如同树皮一般的皮肤,丘壑遍布,细看之下,皮肤还有不少小小疙瘩,看着很是恶心。
阿福第一次出现在人前时,就因为丑陋的面貌和墨绿的头发被当作妖怪,喊打喊杀,还请了捉妖的道士驱赶,诵佛的大师镇压……
阿福一路逃跑,跑到河边的时候,在水中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脸,先是惊慌,瑟缩着往后退去,不敢面对,之后无助地在漆黑山洞里待了几日,出来的时候,已是变作一只龟,自此再也不曾变作人形。
在喜欢上慕晴之前,阿福在天泉山庄附近的寺庙修行,这里的香火很是鼎盛,不是因为这里的菩萨灵验,而是庙中有一棵参天大树,福禄树。
阿福端坐在福禄树的上面,靠着吸纳过往行人的一点点福气,增进修为。
遇见慕晴,就是在这棵福禄树下,那个时候的慕晴身患恶疾,虚弱得不行,每日靠着各种珍贵的药材续命。
身为天泉山庄的大小姐,虽说是含着金汤匙的出身,却没有享福的命,是个福薄的人。
在她朝不保夕的时候,住进了这座寺庙,由庙里的得道高僧为自己念经祈福,祈求佛祖保佑。
阿福依稀记得,那是在一个黄昏时分,他躲在树上打盹儿,被下面低低的哭声、不断的碎碎念给吵醒,往下看去,入目就是一张蒙着面纱的脸,一双眼泪光闪动,看着楚楚可怜。
“……福禄树,他们都说我活不过今年了。阿爹见了我也总是叹气,总问我还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。阿弟比我小五岁,已经能够舞刀弄剑了,我真的很羡慕,很羡慕……”
阿福很是认真地打量了慕晴,周身一点福气的影子都没有瞧见,生来便注定多遭磨难,早点死也算是解脱。
伸了个懒腰,打了个哈欠,却不想身子一歪,骨碌骨碌地顺着树就滚了下去,摔得七荤八素。
等到眼前的金星散去,阿福已经被慕晴捧在手心,一阵风吹过,面纱从耳边掉落下来,惨白的面颊,不带血色的双唇。
看着呆住的阿福,慕晴一下子笑了,眼角一直忍住的泪就这么掉了下来,柔弱得恰到好处,美得令人心疼。瘦削的青筋毕现的手点了点阿福的脑袋,笑容苍白,“你是福禄树派来安慰我的吗?”
阿福的脸一下子红了,好在乌龟的绿皮掩盖住,丝毫看不出来,墨绿色的小眼睛躲避着慕晴的目光,身子僵在那里不敢动,看着乖巧得不行。慕晴眉眼弯了弯,露出苍白的笑意。
“我们算是有缘,你便陪我一段时间,好不好?”
就这样,阿福跟着慕晴去了天泉山庄,以一只乌龟的身份待在身旁。
求神拜佛似乎并没有什么用,慕晴的病加重了,尘世所谓的油尽灯枯,说的大概就是慕晴现在的模样。
在名医所说的最后一晚,众人守在慕晴身侧,面色沉痛,慕晴则是扯出虚弱无力的笑,眼睛有一滴泪默然滑落。
“要是还能多活几日,该有多好?”
阿福看着很是心疼,这是他第一次入了慕晴的梦。以最真实最丑陋的模样,站在了慕晴跟前,为了避免慕晴害怕,还在身后幻化了一棵福禄树,强压心中慌乱,装作道行高深的模样。
“天赐汝福,望自珍重。”
漫天金雨洋洋洒洒而下,落在慕晴身上,而阿福则是迅速地退出了梦境,损耗了一半的修为,将福气赠与慕晴。原本墨绿色的长发,一寸一寸地变成灰白,元气大伤。
这一梦之后,慕晴的病奇迹般地好了,除了身子还有点虚弱之外,再也不用躺在病床上苟延残喘了。
庄主慕正乾觉得这是佛祖显灵了,带着全庄上下,去烧香拜佛,而慕晴却觉得是福禄树显灵,带上了阿福,独自来到福禄树前,跪拜叩谢。
而阿福在慕晴身旁一待就是两年,像是着了魔一般,舍不得离开。
3
天泉山庄来了客人,是当初在福禄树前,让慕晴心绪纷乱的男子,秦艽。
从秦艽出现的那一刻,慕晴先是雀跃,再是羞涩,最后欢喜,因为秦艽是来提亲的。
世间的缘分就是那么巧,秦艽就是慕正乾想要联姻的女婿,北海山庄的少庄主。
慕正乾一下子就看出了慕晴的心思,捏着半白的胡子,眼里是止不住的笑意。
“我的乖女儿长大了,不中留了啊。”
慕晴羞得不行,撒娇着窜到慕正乾怀里,用手捂住红红的脸,“哪有!我永远都是阿爹的乖女儿。”
慕晴难得露出这般女儿姿态,阿弟慕枫更是不知死活地凑上前去,掀开慕晴的手,眼里藏着坏笑,一本正经地取笑慕晴。
“阿姐,你都十六了还小?再不嫁出去,都是老姑娘了,哪里小了?!”
有一个嘴欠的弟弟,慕晴原本因为羞涩而发红的脸转瞬变成暴怒,跳起来追着慕枫打。
“臭小子,你给我站住,你别跑……”
本是欢喜一堂,阿福趴在桌子上看得心头涩涩,他喜欢的姑娘,春心动了。
晚间,阿福入了慕晴的梦,这是他第二次,进入慕晴的梦里。
阿福很是满意上次耍的小心思,变幻了一棵福禄树,让慕晴误以为他是树仙,不害怕他丑陋的容貌。
在入梦之前,阿福做了许多的准备,比如找一件和上次一模一样的树藤衣,寻一根拐杖,找来深色的树汁,将头发染成墨绿。
只是这染发的技术,委实不大好,衣服上还有一块块墨绿的印迹,还好树藤衣本就是绿色的,瞧不太出来,头发也是染得深深浅浅,参差不齐。
还是和上次一样,一棵高大的福禄树,在看到慕晴眼里的欣喜和激动,而不是世人那些害怕厌恶的时候,心里有一股暖流滑过。莫名地觉得,成为一棵树的替身其实也挺好的,至少他有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,站在慕晴面前。
“福禄树,真的是你!这是在做梦吗?”
慕晴捏了捏脸,又揪了揪大腿,一脸震惊,不敢相信。阿福看着有些蒙逼的慕晴,一直伪装的高人模样,瞬间有些崩盘,嘴角忍不住地上扬。
“我入了你的梦。”
“真是太好了,上次你救了我,还没谢谢你呢。”慕晴兴奋地朝着阿福冲了过去,阿福眼里明显露出慌张,在还有一米多远的地方,手里的拐杖一挥,撒下一道金光将慕晴拦下。
“怎么过不去呢?”慕晴伸手拍了拍,屏障很是牢固,坚不可摧。慕晴看着阿福,眼底满是失落,“福禄树,我不能过来吗?”
“没,没……天界规矩罢了,我身上不能沾惹凡尘气息。”阿福慌乱地胡扯了一个理由,掩在袖子里的手默默攥紧。他不能让慕晴靠近,看见他身上细细小小的疙瘩,看见他没有染好的头发,以及脏兮兮的衣服,就这样不远不近刚刚好。
听了阿福的解释,慕晴虽然有些失望,但还是很理解阿福,趴在屏障上盯着阿福,笑得很开心,“这样啊,那我就站在这里好了。”
“好,好……”
似乎每次见到慕晴,他都很紧张。阿福深吸一口气,想着入梦的目的,握住拐杖的手莫名地缩紧,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许愿牌,上面的字迹,显然是慕晴的。
“这个是你的吗?”
“是,是我的,”慕晴看着许愿牌,脸一下子就红了,“当时我爹要给我许一门亲事,我就想早点遇上心上人,所以,所以就……”
“遇上了吗?”
“遇上了,就在树下,他就是阿爹说的订亲的那个人。”
慕晴眼里瞬间放光,一脸的娇羞藏都藏不住,阿福一颗炽热的心像被泼了一盆冷水,嘴里慢慢泛起苦味。
“我……”也很喜欢你,话未出口,便被阿福咽了下去。他没有资格谈喜欢,他不过就是一只龟,与慕晴殊途不说,他的模样这般吓人,又怎么配得上慕晴?
如今慕晴遇上喜欢的人,他应该高兴才是,现在这般究竟是做什么?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?才会这般莽莽撞撞地冲进梦里。
见阿福呆滞在那里,半天不发一言,慕晴挥了挥手,又使劲儿拍了怕屏障,“福禄树,你怎么?”
“没什么。”阿福一下子回过神来,看着慕晴,眼里带着水光,笑了笑,觉得嘴角沉重,牵扯不起,索性低下头,不去看慕晴,“觅得良人,该祝福你才是。”
得到了阿福的祝福,慕晴很是开心,更是羞得耳根子都红了,刚想开口说什么,周围一下子开始晃荡起来,变得模糊,阿福的身影也渐渐消失,最后变作透明。
4
大红嫁妆,鸳鸯盖头,天泉山庄张灯结彩,吹吹打打好不热闹,府里上上下下都贴着囍字,就连阿福身上也被绑上了小小的红绸。
从三更天起,慕晴便开始起来梳妆打扮,珠钗翡翠,口红胭脂,做工精细的嫁衣披上,明艳动人,美得阿福缓不过神来,趴在桌子上,痴痴地瞧着。
慕晴出嫁了,他也该走了,忘却凡尘,专心修行。兴许日后每年都会回来瞧上一次,看着慕晴的孩子出世,慢慢变老,含饴弄孙。
花轿很快便到了,天泉山庄门口围满了人,形成一道肉墙。秦艽穿着喜服,脸上带着喜色,身后的托盘上是小山一样的喜袋,里面装着碎银子,抓了一把,散给天泉山庄的下人,劈开一条路来。
慕晴盖着盖头,在弟弟慕枫的搀扶下,规规矩矩地跪在慕正乾面前,手里端着一碗红枣枸杞桂圆参茶。
“阿爹喝茶。”
“好,好。”慕正乾眉梢带着喜色,接过参茶浅尝了一口,递了一个玉如意在慕晴手里,拍了拍慕晴的手背,有些不舍,“出嫁之后,只愿你生活和和美美,事事如意。”
阿福透过人群,紧紧地盯着慕晴接过来玉如意,手微微缩紧,一滴泪从盖头里落了出来,砸落在大红嫁衣上,晕染成一点深红。
“阿爹,女儿出嫁,日后便不能继续陪伴阿爹左右……”
一切都很美好,阿福暗自叹了口气,不过低了个头,就听见茶盏重重地落地,“砰”的一声。温热的茶水溅在慕晴的嫁衣上,晕开一大片茶渍。
“阿爹!!”
原本立在身旁的阿弟慕枫,突然惊慌地喊了一声,一个箭步上前。周围热闹的声音一下子没了,变得很是寂静。
这一瞬间,慕晴心里很慌,手里的玉如意“啪”地砸在地上,摔成几块儿,一把扯下大红的盖头。
寂静在红盖头扯下的这一刻停止,整个房里变得乱了起来,有找郎中的,有要拿药的,有安慰的,有尖叫的……
站在外面等待着接新娘的秦艽,看见里面变得乱了起来,连忙冲了进来,主持大局。
慌乱之中,阿福抬头,就瞧见慕正乾刚起身,随即面色痛苦地吐出一口鲜血,跌回椅子上,鼻孔里渐渐有黑血流出,而这一口血,刚好喷在了慕晴脸上,糊住了双眼。
阿福看着慕晴努力地睁开被糊住的双眼,双唇泛白,身子抖得如同筛子,喉咙里发出的声音都带着颤抖,带着害怕。
“阿爹,阿爹,你醒醒,你别吓我,别吓我……”
慕正乾四肢抽搐,嘴里大口大口地吐着黑血,双眼翻白,早已没有气力回应慕晴。
“醒醒啊,醒醒!阿爹,求你了,不要吐血了,我不经吓的,我害怕……”
生老病死,皆有定数,人世间的事,阿福本不该管的,可慕晴跪在地上,哭得一抽一噎,阿福终究是没能忍住,一股小小的灵力窜了出去,护住了慕正乾的心脉。
他能做的也仅仅只有这些了,延缓一刻,等人寻来郎中,等待救命。
5
天泉山庄彻底乱了,全靠着还未正式行礼的姑爷秦艽主持大局。
慕正乾中毒了,是西域的火毒,服下两个时辰之后毒性发作,慢慢将经脉焚尽,肝肠寸断。
短短几个时辰,来了无数个郎中,都是摇了摇头,叹了口气,拱手满是歉意。一句“请恕在下无力回天”,将慕晴与慕枫齐齐打入地狱。
阿福伸了伸短短的龟腿,又缓缓放下,他很想安慰慕晴,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,身为一只龟,他连给慕晴安慰的资格都没有。
在众人都束手无策的时候,慕晴突然起身冲了出去,发了疯地往山顶跑去,阿福默默地跟在身后,一前一后,如影随形。
从天泉山庄通往山上的路有无数条,而通往寺庙的石阶只有一条。
“求求你了,福禄树,你救救我阿爹好不好?求求你了,求求你……”
慕晴的额头一下又一下地磕在青石板上,“咚,咚,咚……”一声接着一声,像是石锤砸在阿福心尖上一样疼。
慕晴跪着向前爬行,一步一磕头,喉咙嘶哑得不成样子,“求求你,行行好,救救我阿爹好不好……”
额头红了,破皮了,出血了,慕晴依旧是没有停止,阿福的手攥紧了松开,再次攥紧,再次松开,反反复复,掌心都掐出了血。
阿福瘫坐在地上,听着慕晴嘶哑的声音,都能知晓慕晴到底有痛苦,终究还是没能狠下心,装作若无其事。
默默的移到了福禄树后面,手放在心尖握成拳,一丝又一丝的灵力拉扯,渐渐成团,缩小成一颗白色的珠子。
白色的珠子从树下滚落,落在慕晴面前,散着淡淡的白光,只有一颗,慕晴小心翼翼地捧起珠子,又是感激,又是难过,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。
“多谢,多谢……阿爹有救了,有救了……”
眼看着慕晴又要磕头感谢,阿福瞧着慕晴额头的伤口,躲在树后忍不住开口:“快些去吧,晚了,就来不及了。”
阿福挥了挥手,用尽了最后的气力,卷了一阵风,将慕晴送下山去。
在慕晴被卷走后,阿福身上的灵光渐渐消退,原本就小的龟身再一次缩减,一缩,再缩,到最后只有指甲盖大小。整个龟身,连带着龟壳,都变成了雪白的颜色。
阿福迈着有些迟缓的脚步,将自己嵌入福禄树内,他太累,太虚弱了。
上一次救慕晴,赠予了半身的修为,半世福气,这一次,再一次失掉了半身修为,将福气赠予慕晴。
这几千年,他算是白修行了,现在还不如平常的一只龟,能行,能走,能吃,能睡。此后便是长长的沉眠,许是几百年,或是几千年,稍稍恢复了元气才能醒来了。
在进入沉睡时,阿福有那么一丝的后悔,这兴许,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慕晴了,待再醒来,早已不知今夕是何夕。
他或许该自私一点,不送出那颗福珠,静静地看着慕正乾死去。慕晴伤心难过,他可以陪着她,十年,二十年……终有一天,伤痛会忘却的。
这样,兴许这便不是最后一面了。
6
慕正乾活了,身子却大不如前了,日日都需要汤药养着。天泉山庄缺了主心骨,而慕枫又太小,担不起重任,便与北海山庄商议,让秦艽做过门女婿,暂时主掌天泉山庄。
几经商议,最终秦艽入住天泉山庄,两年间,秦艽对慕晴照顾有加,带着慕晴渐渐走出阴霾,两人也算是举案齐眉。
天泉山庄的大权基本都已落在了秦艽手里,处理得很是周到。就在一切都快要尘埃落定的时候,事情却突然出现了反转。
秦艽不是真的秦艽,是北海山庄送来的一个冒牌货,真正的秦艽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。
纸是包不住火的,在谎言被揭穿的那一刻,阴谋也跟着浮出了水面。
假秦艽是当年卫闵之子卫宇翎,根本就没有什么联姻,没有人甘心做第二,所有的一切,从初遇,就已经是算计好了的。
窗户纸被捅破,时机也已成熟,一场大屠杀开始了。
原本在树中沉睡的阿福突然感觉心间绞痛。痛得阿福不得不转醒过来,吐了一口鲜血。
本就伤了根基,如今不过短短两年,全然还没恢复元气,可阿福顾不了那么多了,他慌了,勉强撑着化作人形,须发尽白,浑身的皮肤也是带着灰白。
嘴上的鲜血成丝地往下滴,也顾不得擦一下,就忙从树中脱身,朝着山下奔去,与他的命相连的有两个人,一个是慕正乾,一个是慕晴,定然是谁出了事。
一边跑着,阿福的嘴不停地哆嗦着,声音微微颤抖,带着明显的害怕,“不是慕晴,肯定不是的,不是的……”
刚跑到山腰,阿福就瞧见天泉山庄冒起的滚滚浓烟,将天空都染成了黑灰色,心底不祥的预感越发地强烈,因为他闻到了血腥味,很浓很浓。
浓烟滚滚,大火四起,却没有一个人跑了出来,没有惨叫声。
一想到慕晴可能死了,阿福的脑子像是被针扎了一般,痛得快要裂开,朝着大火里冲去,他不允许,不允许慕晴就这样死了。
殷红的血铺满了青石地板,阿福一路朝着里面走,心里越发害怕,他看见了慕晴身边的丫鬟,看见了天泉山庄的弟子,看见慕晴的阿爹慕正乾……无一例外都倒在了血泊里。
再往里走,那是慕晴的闺房,也是他最熟悉的地方,也是大火最为熊烈的地方。
烧焦的门一下子倒塌了,阿福一眼就瞧见了倒在地上的、腹部插了一把匕首的、奄奄一息的慕晴。
“慕晴!!!”
阿福冲进火里,灼热的火舌舔舐着阿福的身体,隐隐能闻见烧焦的味道,阿福却是丝毫未觉,抱着慕晴,往外冲去。
一根房梁轰然落下,砸在阿福的头顶,脑子整个嗡嗡作响,眼前一会儿乌黑,一会儿白亮,看不太清楚。
一扇带着火的窗户倒了过来,眼看着就要砸中怀里的慕晴,阿福感觉到了风声,忙转了个身,用背挡住,火红的棱角,将背脊划出一道又一道的伤口,周围的肌肤迅速变白,散发出熟肉的气味。
经过这一下的刺激,阿福才渐渐能模糊地看清周围,大火越来越大,就在阿福觉得自己快要死在这里、逃不出去的时候,天上突然下起了雨。起初只是大颗大颗地往下落,很快便成了暴雨,“唰唰”地降下来,很快就将熊熊烈火压了下去。
天边出现了青色的衣角,慢慢地浮现出整个衣袍,一双碧色眸子。
“命已绝,情已断,阿福,你该放下了。”
“山主,她没死,她还活着,她还有救,有救的……”
身后有缕缕青烟起,阿福死死地抱住慕晴不愿松手,感受着慕晴微弱的气息,眼底带着希冀的光芒,看着山主莫离。
“阿福愿以命换命,求山主成全。”
莫离手微微缩紧,眼里荡起一丝涟漪,叹了一口气,“值得吗?”
“值得。”阿福看着怀里的慕晴,笑了笑,“换命之后,还望山主能抹去她脑海中的记忆,再送去凡尘。”
“连带你的一同抹去?”
“自然是要把我也抹掉的,彻彻底底成了一张白纸,她才能好好地活下去。”阿福坦然一笑,眼里有泪光闪动,原本丑陋的脸,竟然变得柔和起来,“往昔记忆留下一分,便是给了忆起一丝契机,还是不留得好。”
“愿你不悔才好。”
“此生不悔。”
莫离叹了口气,衣袖微微一挥,清风拂过,莫离、慕晴、阿福,皆慢慢淡去身影。
7
天泉山庄毁了,江湖再次重排,北海山庄位居第一,卫宇翎在第二年,被北海山庄的二庄主带人围剿于山崖,最后葬身崖底。
五年后,北海山庄的不远处路上出现了一位少年,背着一把古朴的剑,穿着粗布衣衫,手上有一层厚厚的茧,眼神沉着而凌厉,眉眼间与慕晴有几分相似……
而合虚山的山底,多了一汪池水,里面种满荷花,夏日一到,铺满了成片成片的绿色荷叶,其间夹杂着朵朵红莲。
高高低低的荷叶间,隐隐看得见一只小船,上面坐了一位采莲女,手里拿着一个刚采的莲蓬,剥了一颗莲子放到嘴里,随即皱着一张脸吐了出来。
“好苦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