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

敖冥养伤的日子，阿紫与敖冥的关系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。

敖冥不再那么介意阿紫的靠近，很少再有冰霜冻人的时候，而阿紫，也不再总是欠揍地凑到敖冥面前，催促着成亲，成亲。

阿紫变得沉默了许多，因为她终于知晓了敖冥的身世。

昔日西海公主敖雪，爱上了一条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青蛇。

瞒着西海众人与其成婚，甚至珠胎暗结，在敖冥生下的那一天，终究是被发现了，押回龙宫。

小青蛇被秘密处死，敖雪被圈禁，一年后郁郁而终。

西海的龙族，都是银色的寒霜，容不得一丝杂质，更是容不下没有龙角的蛟。

而敖冥，生来便不同于其他龙族，头上没有龙角，龙鳞泛着青光，连尾巴，都是蛇族模样，说是龙族之子，其实更像是蛇族，敖冥是西海的耻辱。

所以从敖雪死后，敖冥便被抛弃在外，任由自生自灭，直到天降异象，敖冥一跃修成上仙，身上龙族的特征显露无遗，才被西海带了回去。

因着没有龙角的缘故，敖冥在西海待了一千年，依旧不受重视，最后被发配至银河，受尽奚落，连西海的支系龙族都能在敖冥头上作威作福。

阿紫很是认真地考虑过，其实敖冥是有机会翻身的，只要他娶了昭昭，冥界之主的女儿，这天上地下，还有谁敢给他半分脸色瞧？！

可是敖冥没有，这么多年，阿紫不敢想，敖冥是怎么过来的，越想越觉得有些心疼。

她的小白，在离开她以后，受尽了世间苦楚，未曾得到半分暖意。

正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，敖冥的伤还未养好，阿紫的一万岁的生辰还有三日就要到了，而今日，是西海老龙王一千年一次的寿辰。

今日的敖冥很是低落，至少阿紫是这么觉得的，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敖冥喝酒，喝得烂醉，身边是一个又一个空荡荡的酒坛。

之所以知晓今日是西海龙王的寿辰，是因为昨日敖坤来过。

一扫之前的抑郁之气，穿着云锦蝠纹的银袍，趾高气扬地站在阿紫和敖冥面前，手里拿着一份贺寿礼炫耀。

“明日是龙王寿辰，特意喊了我们这些龙子龙孙前去贺寿，你瞧，这是我准备的贺礼。”

拿出一只流光溢彩的玉瓶，在阿紫面前晃了一圈，晃到敖冥面前时，故意停顿了一下，装作忘记的惊诧表情。

“哎呀！我都忘了，你作为不入流的蛟龙，是没有资格入龙宫的，这寿辰礼自然是省了，哈哈哈……”

一瞬间，那双深蓝色的眸子，似乎蒙上了一层雾气，忧伤又沉痛，身上的寒霜尽数敛去。

阿紫扭头再看敖坤如此嚣张的挑衅，真是恨不得把敖坤扒皮抽筋，可一想到敖冥身上还未好全的伤，只能捏紧了拳头，忍住。

敖坤扬长而去，阿紫只能看着敖冥借酒浇愁，一坛接着一坛，阿紫伸手想要阻止，却又受不了那双眼里的伤痛，太多太多的辛酸与苦涩。

敖冥似乎喝醉了，拉住阿紫的手腕，眼里水纹波荡，一下子满溢出来，滴落在阿紫手上，灼得发烫。

“你说他们为什么要生下我？生下我这么个孽种，这一辈子都抬不起头。”

阿紫张了张嘴，心揪成一团，不知该如何回答，敖冥自嘲地嗤笑一声，“你不是西海之人，有怎知西海之事？我的心酸，你又怎会知晓？真是傻透了。”

阿紫觉得很是心酸，一把抢过敖冥的酒坛，逼着敖冥同自己对视，“我不是又如何？我不了解西海又如何？我只知晓，敖冥上仙比西海诸多龙子都要成器得多，是最出色的龙子。”

“那又如何？”敖冥挥开阿紫，踉踉跄跄起身，“我不依然还是被敖坤这些酒囊饭袋踩在脚下，依然是他们口中的孽种？你知道吗？我没有龙角，我是蛟，我是蛟！是连入西海的资格都没有的蛟！”

“不是的，不是的，小白，敖坤他算什么，他什么都不是，他的话，又怎能作数……”

阿紫想要拉住敖冥，想要安慰，却不知如何开口，敖冥整个身子突然耸立，化作巨大的龙身。

锋利的龙爪一下又一下地抓着身上的龙鳞，扯下一片又一片，厌恶地往银河里扔去，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崩开，整个龙身又是一片血肉模糊。

“青色的，都是青色的！都是它们，让我始终低人一等！”

又是一片龙鳞被扯下，阿紫小小的身子冲了上去，抱住其中一只龙爪，哭着哀求：“不要扯了！求你了，不要扯了！”

龙爪狠狠地一挥，阿紫整个人一下子飞了出去，落进银河里，周围的水包围而来，河底一片又一片泛着青光的龙鳞，刺得阿紫的眼泪与河水混在一起，胡乱挥着手挣扎起身，再次冲过去拦住发狂的敖冥，任凭敖冥如何挥舞也不松手。

“滚！！！”

阿紫的扰乱彻底激怒了发狂的敖冥，锋利的龙爪一下子扎进阿紫的身子，狠狠地划下，阿紫依旧是死死的抱住不肯松手。鲜血混着龙血一点一点将阿紫的衣衫染成赤红，“滴答滴答”将地上也染红一大圈。

眼泪不停地流着，哭得双眼红肿，阿紫突然很后悔，后悔当年山主带敖冥走的时候，没能鼓起勇气，跟着一起走。

也不知僵持了多久，阿紫浑身麻木，没有了知觉，凭着一股意念，死死地扣住敖冥的龙爪，不让乱动。

敖冥身子突然软了下来，轰然倒塌在地，呼吸绵长，似乎是晕了过去。阿紫跌倒在地，抬首便瞧见了站在敖冥龙首上方的昭昭，手掌间萦绕的黑色灵力还未散去。

一步，两步，三步，昭昭瞬移到了阿紫面前，许是生病的缘故，本该明朗的笑意还有些苍白。

“阿紫姐姐，一汪洗髓池，以及冥主之女的身份，我们做个交易，如何？”

“什么交易？”

昭昭紧盯着阿紫，眼底带着迫切以及渴望，“我想活着。”

以命换命？阿紫想到自身的特殊，一下就明白了昭昭的意思，可她还想活着，还想陪在敖冥身边。

“我若不换，又待如何？”

“不换吗？”昭昭眼底露出失落，手慢慢攥紧，身上的黑色灵力若隐若现，一触即发，“那便只能委屈阿紫姐姐了。”

看来是逃不掉了啊。阿紫擦了擦泪水，避开昭昭灼热的目光，看向伤痕累累的敖冥，以及四处散落的龙鳞，闭上了眼，笑了。

“好，我换。”

6

醉酒之后醒来的敖冥，看见阿紫的身上狰狞的伤口，知晓是自己醉酒的时候发了狂，眼里带着歉意，顾不得自己的伤势，寻了上好的药递给阿紫。

阿紫没有抹药，而是只身下了银河，将敖冥身上扯下的龙鳞一片一片地拾了起来，后背的伤口裂开，将水都染成了红色，很快随着水流走，消失不见。

一共一百二十片龙鳞，仔细地擦干水渍，整整齐齐地放在匣子里，捧到了站在岸边的敖冥面前。

“上仙，这些龙鳞真的很美，特别是在日光下。”

“美吗？”敖冥拿起一片，正对着日光，青光微闪，再看着阿紫湿透带血的衣衫，神色复杂，“可西海的龙，都是银色的寒霜……”容不得一丝杂质，更是容不下没有龙角的蛟。

敖冥嘴角泛着一丝带着苦涩的笑意，脸颊上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，藏着世间最苦涩的酒。

阿紫嘴角牵起笑意，含着眼里的泪光，盯着敖冥的双眼。“正是因为这样，上仙才是最独特的。上仙的眼睛也很美，就像深邃的大海，坠入了一颗星辰。”

熟悉感再次袭来，敖冥看着阿紫，眉头微蹙，可还不待敖冥细想，阿紫将敖冥手里的龙鳞夺了过来，小心翼翼地放在匣子里，关好，笑着向敖冥提出请求。

“明日我就一万岁了，上仙不如满足我一个心愿，如何？”

“什么心愿？”

“我想去一趟汾河蛇窟，我最好的朋友，曾经住在那里。”

蛇窟？敖冥眸子明显黯了一下，随即应了下来，“好。”

“那我们什么时候去？”

“现在。”

敖冥一把抓住阿紫的手腕，“腾”地站了起来，好看的眼睛眨了眨，深蓝色的眸子里的那一朵霜花，冬日里的雪花没有一朵比得上这一朵好看。

7

汾河蛇窟，建在悬崖峭壁之上，阴冷潮湿，苔藓遍布，仅有几颗巨大的月光石照亮。

蛇窟很大，三千多个洞口，处处相连，各个出口瞧着无甚区别，绕来绕去，阿紫都不知道自己绕到了东面儿还是西面儿，好在敖冥对这里似乎极为熟悉，不至于迷了路。

每到一个洞口，阿紫都会伸出头去瞧一瞧，大的，小的，青的，红的，白的，斑点的，而这些蛇，对着敖冥似乎很熟，对着阿紫也极为友善。

阿紫细细地看着，记着每一个地方，这里的每一处，都是曾经的小白住的地方，不似龙宫华丽，四处阴冷潮湿。

走在前方的敖冥突然停了下来，转过身来，阿紫一时没注意，刹不住脚。一下子就撞在敖冥的背上，鼻梁骨撞得生疼，后背好不容易稍稍愈合的伤口，也因此裂开，痛得阿紫面目都有些扭曲。

“你要找谁？”

“啊？”面对敖冥突然而来的疑问，阿紫有点蒙，强忍着后背的不适，揉了揉鼻子，低头装作没事的样子。

“这里三千多个蛇窟，若是这般漫无目的地寻找，寻上几日也是有可能的。”

寻上几日啊，阿紫一下子就笑了，若是能一直跟在敖冥身后，就算一辈子走不出去，也是极好的，可惜了，她不能。

“我找的是一个废旧的蛇窟，他很久以前就已经不住这里了。”

“废旧的？”敖冥眼里带着疑惑，却没有继续追问，掌心一根冰丝窜出，圈住阿紫的手腕，“跟紧些，前面岔口很多。”

“好。”阿紫指尖摸着冰凉的冰丝，笑得眉眼弯弯，这是关心她了吗？终于开始注意到她了吗？原本舍不得走快的脚步变得轻快，连忙跟上敖冥的脚步，后背隐隐约约能看得见血迹有些渗了出来，斑斑点点印在衣衫上。

废弃的蛇窟不多，只有那么几十个，阿紫看了一个又一个，都是微微摇头，直到到了敖冥曾经住的蛇窟。

敖冥在这里伫立半晌，阿紫直觉是到了敖冥的蛇窟，赖皮地要进去瞧瞧。

蛇窟很是简陋，还比不上合虚山精怪自己搭建的屋子。一块小小的月光石嵌在顶上，微弱的光芒将洞里照得昏暗。一张石桌，两个石凳，一张石床，上面有厚厚的一层灰，再也没有多余的东西。

拂开灰尘，露出石床上一道又一道的刻痕，深深浅浅，不知是当初做什么记下的记号。在石床的最角落，刻着一朵栀子，一颗丑丑的头，阿紫瞬间热泪盈眶，她认得，这是曾经的她。

阿紫笑着抬头看着敖冥，指着那个丑丑的头像，“上仙，这是你以前刻的吗？工笔还真是差劲，画得挺丑的。”

莫名的熟悉感再次涌上心头，敖冥并不理会阿紫的嘲笑，反而指尖摸了摸上面的纹路，眼底有着浓浓的疑惑，半晌才说出两个字：“忘了。”

又是忘了啊？阿紫扭过头，悄悄捏着衣袖擦了擦眼角，顿时湿了一大片，关于她的一切，他似乎都忘得一干二净了，不过这样也好，反正她也快要离开了。

像是不喜欢在这里多待，敖冥率先起身到了洞口，这才转过身来看着阿紫，“可以走了吗？”

阿紫忙吸吸鼻子，装作没事的样子，拍了拍手上的灰尘，“嗯，这就走。”

离开敖冥住的地方，敖冥带着阿紫又去了许多废弃的蛇窟，阿紫都是摇头，一双眼紧紧地盯着敖冥，舍不得眨眼，舍不得挪开。

夜幕降临，最终还是没能找到阿紫的那个蛇窟，阿紫站在敖冥面前，吐了吐舌头，想要装作俏皮可爱的样子，却因苍白的面孔，失了一份平日里该有的明媚，看着有些别扭。

“看来是我记错了，他也许，根本就不住在这里。”

“无妨。”

敖冥淡淡地点了点头，并未责怪，手上的冰丝牵着阿紫朝外走去。

在走出蛇窟、快要看见外面星空的那一刻，阿紫将准备好的粉末握在了掌心，突然停下，喊了一声敖冥。

“上仙。”

敖冥转头，一股香风扑面而来，眼前的画面变得模糊，阿紫似乎也变成了好几个，身子乏软地倒了下去。

8

黑暗，无尽的黑暗，一个没有日光照耀的地方，一个生着这世间最妖艳花朵的地方，冥界。

前方有一个巨大的鼎炉，里面翻涌着滚烫的熔浆，不时还有赤色的火焰冒出，将周围的空气都烤得发烫。阿紫站在鼎炉的上方，往前踏一步便会跌下去。

正前方突然有水纹荡漾，渐渐明亮，有东西显露了出来，画面渐渐清晰，只一眼，阿紫就认出，那是敖冥。

白色的蛟龙，在一汪池水里痛苦挣扎，发出嘶吼，身上泛着青光的鳞片一片一片脱落，又迅速地长出来，如此反复，反复。

鳞片上的青光越来越弱，头顶上似乎有龙角在慢慢冒了出来，这是洗髓池，现在的敖冥在换骨。

换骨之痛，阿紫虽未感受过，却也是听说过，骨头一寸寸敲碎，一点一点洗出里面的东西，重新塑造，再次敲碎，再一次……

阿紫觉得心口绞痛不已，她知晓敖冥的不甘心，知晓他的委屈，知晓这一次换骨之后，敖冥便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西海龙族面前，可她还是觉得很心痛，一声声嘶吼，都像是扎在心尖。

远处一个小小的身影，一蹦一跳，步伐欢快地朝着阿紫的方向赶来，是昭昭。

“阿紫姐姐，我们的交易，第一条我已经做到了。”

是啊，昭昭已经做到了，剩下的，就是帮敖冥统帅西海，而她，也该兑现承诺了。

水纹开始荡漾，画面渐渐模糊，消失不见，趁着画面消失之前，阿紫再看了一眼还在痛苦挣扎的敖冥，待画面完全消失，才扭过头，看着昭昭，脸上带着笑意，“昭昭，望你能遵守承诺。”

随后身子往前一倾，落入鼎炉之内，熔浆迅速包裹阿紫，灼热的温度，慢慢将衣服焚尽，渗入肌肤。

浑身疼得说不出话来，周身的灵气四逸而散，阿紫感觉自己越来越虚弱，她快要撑不住了。

在这一刻，阿紫脑海里飘过许多的想法，一万岁的生辰，她应该提出同敖冥成亲的，而不是去汾河蛇窟……不，应该去了蛇窟，再成婚，这样一个也不落下……

现在敖冥应该重获新生了吧，终于褪去了身上的青色，长出来龙角，成了正统龙族，再也不用受他人嘲笑了，再也不用说自己是孽种了。

其实她很喜欢带着青光的龙鳞，真的很美，可惜，再也没有机会在日光下欣赏一次了，再也没有了，因为她——要死了。

幸好她要死了，要不然她这辈子肯定都会缠着敖冥，死活要嫁给他，生个小龙子，到时候又是一条蛟龙或是其他的，重新踏上敖冥如今的老路，想想都觉得太过残忍。

换骨重生的敖冥，应该娶一个漂亮贤惠的龙女，生一个血统纯正的西海龙子，日后成为西海之主，统帅一方，这才是敖冥该有结局，至于她自己，似乎是多余的，不该出现在敖冥的生命里。

恍惚间阿紫似乎看到了初遇小白时，睁眼的那一瞬间，时间似乎静止了，一双深蓝色的眼睛，一朵霜花微微闪耀，一下就入了心尖。

那双小小的爪子，在她身上印了一个小巧的爪印，说是击掌为誓，日后会来娶她。

几千年后，再次遇见的那一刻，便是命中注定的劫到来了，她不惧死，也做好了死的准备，却没有想到临死的时候，会舍不得离开，会奢望多留一刻。

时间似乎到了，阿紫撑着最后一口气，无声地对着虚空说了几个字，最后一口气吐尽，阿紫闭上了双眼，随即化作金色的沙子，一点一点凝聚。

也不知过了多久，鼎炉里金色的丹药渐渐凝聚成形，落在昭昭的掌心，吞入口中，顺着血脉，朝着昭昭的心口涌去。

“扑通！”“扑通！”胸腔发出强有力的心跳声，昭昭原本苍白的面色，渐渐变得红润起来。

尾声

西海龙宫，大摆筵席，邀请三界众上仙，册立西海太子。

龙王亲自加冕，西海各系龙族纷纷跪拜，迎接这一刻。

耳朵有一瞬间的耳鸣，敖冥似乎听见了一丝微弱的声音，不知来自何方。

“小白，我走了。”

敖冥扭头四处张望，却寻不到来源，心口莫名地有些疼，很快便消失了。

敖冥茫然摸了摸胸口，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在了，空落落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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