合虚山:染念(下)
1
合虚山的雾障笼罩了整个山间,大雾茫茫,终年不散,与往昔不同的是,雾罩间多了一层淡淡银光。这一层银光,不光是挡住了凡夫俗子,飞禽走兽,就连神仙也难以进来。
前些日子,合虚山的脚下来了一名男子,穿着银色暗纹的袍子,衣角上绣有二十八星宿纹路。
因着这层银色仙罩的缘故,只能站在合虚山的山脚处等待,一连等待了几日,也不见有人从山里出来,亦或是让他进去。
合虚山的雨露向来是有规律的,每月月初三日,月中三日,月末三日,由东海的龙王亲自布雨。
如今恰逢月中,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,豆子大的雨点拍打在山腰处的竹屋上,又顺着竹子滑落,嘀嗒嘀嗒地落在地上。
“又到下雨的日子了。”莫离看着窗外,眸色深深,“他还在山下等着,当真不下去见一面?”
染念的身子微微一颤,脸色也为之一僵,过了半晌才干涩开口道:“不想。”
“这雨越发大了,想来应该是湿透了。”
染念抬头看着窗外,眸色隐隐有些担忧,“他是个神仙,这点雨自然是淋不到他的。”
“是吗?但愿吧。”莫离叹了口气,转过身看着染念,“你心中是有他的,又何苦这般折磨自己。”
染念眸中痛色一闪而过,随即又是淡漠神色,“不过是凡间一场情劫罢了,当不得真。”
“你与他的缘分,又岂止是凡间的……”
染念一下子打断了莫离的话,神色变得极为难看,眼中似有泪光闪动,“山主!”
莫离见染念这般模样,心下不忍,“罢了,你要装糊涂,我也就不再多说,你想避着他,便避着吧。”
“多谢山主体谅。”
竹屋里又是长长的静默,染念低垂下头,攥住的指节微微发白,静静地听着外面的雨声。
夜幕渐渐降临,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却一直不曾停,莫离早早便进了屋歇下,只剩下染念独自听着雨声,也不知过了多久,染念终归是坐不住了,从屋里的角落拿了一把竹伞冲了出去。
屋里原本早该睡着的莫离突然睁开眼,翻了个身子,嘴角勾起一抹笑,指尖轻轻一挥,一道微弱青光向天上飞去,原本笼罩住合虚山的屏障瞬间化为乌有。
山间的土地因着雨水变得泥泞,染念撑着一柄素色竹伞,一步一步,往山下走去,远远地便瞧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,握住伞柄的手不由得攥紧。
染念将竹伞稍稍抬高了些,仔细地瞧着山下的那抹身影,周身虽有灵气四溢,却没有动用仙法,任由着雨水冲刷身子。
染念心间微痛,指尖幻化出一柄伞,送到男子的头顶,缓缓撑开。
男子抬头看了看伞,又看着不远处的染念,神色触动,“阿染,你终于肯见我了。”
染念将伞面微微垂下,遮掩住半边面容,神色清淡如水,“凡尘一世,我们缘分已尽,仙君比我早成仙几万年,应当早就看破了才对。”
男子身形一闪,站在染念面前,抬手握住伞柄,将伞面抬高,深情地注视着染念。
“阿染,是我对不起你,凡尘一世,我是想要补偿你,可我没想到……”
“仙君,从前是我懵懂,不知世间险恶,才会遭人算计,”染念抬头看着男子,一双眼满是痛色,“从我跌下刀山火海那一刻,我们之间就已经再无可能了。”
“阿染,我……”
“仙君回吧,染念不过一介小仙,不值得仙君如此挂念。”
染念弃了伞,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,身上有淡淡荧光浮起,挡住了淅淅沥沥的雨水。
山下只剩下一个孤独的身影,撑着一柄伞,在雨中伫立,迟迟不肯离去。
2
染念本是合虚山的小妖,修习了几千年,又在凡间渡了一世情劫,终于得偿所愿,拥有了一颗完整的心,成了下界的小仙。
只是这颗心千疮百孔,每一寸都是黄连的汁水,染念有些后悔了,或许一直做个精怪也挺好。
染念在合虚山算得上是个独特的存在,本体非人非鬼,更不是飞禽走兽,只是山主莫离身上的一截若木枝。
几万年前,莫离用心头血混合朱砂,画了一幅浴火凤凰图,画上的凤凰栩栩如生,好像随时都可以从画里飞出来。
画是完成了,想要挂起来,还缺了画轴,莫离便从自己身躯的主干上,挑了一枝极为匀称的折了下来,雕成画轴。
画轴是莫离上神的血肉,本就是极有灵气,又日日受着合虚山的灵气养着,几万年后,便有了灵性,修得人身。
莫离看了看成精的画轴,又看了看凤凰图,神色微黯,赐名染念。
染念在合虚山颇为受宠,山主莫离难得破例,让染念住在自己的竹屋里,亲自指导修行。
山间的精怪亦或是小仙也对染念格外的照顾,不管什么好吃的,好玩儿的,都会想着染念,宛若合虚山的小公主一般。
虽说如此受宠,染念却丝毫没有娇纵的性子,反而性子绵软,胆小怕事。
染念的模样,在这合虚山极为出众,特别是额间的一点朱砂痣,顾盼回眸间,倾城之姿艳若桃李,合虚山没有一个精怪比得过这般容色。
染念第一次见到天狼星君井沐,也就是凡间一世的萧沐,是在修得妖身后几千年,那时身边的精怪一个个都度过雷劫,成了小仙。
本以为是自己天资不够的缘故,故而勤加修炼,可一晃又过了许多年,依旧是迟迟没有动静,不得不去莫离那里解惑。
到了山主那里,染念才知道,画轴成精,本就是极为难的事,想要修仙,就更是难上加难了,只因画轴不是世间生灵所化,心上的七窍缺了情感,需要去天上司命处领一块儿玉牌,去投胎转世,只有尝过了世间百味,多了七情六欲,才能拥有一颗完整的心。
经由山主这么一说,染念却是觉得一颗心空洞洞的,连忙带上了山主的帖子,就匆匆忙忙地上了天庭,去四重天拜见司命星君。
因着莫离的名号,染念很顺畅地就到了四重天。可四重天很大,住着天上诸多的仙君。
染念刚到就有些懵了,这天界远比她想的要大得多,她只知道司命在四重天,却不知具体是在哪个位置,四重天这般大,该怎么找?
虽说一点头绪也没有,染念还是硬着头皮开始在四重天乱窜,只盼着自己运气好,能遇见司命仙君,亦或是找到府邸。
在四重天乱窜了半天,染念脚都走软了,正准备找个地儿歇歇,手却突然被拉住。
“姑姑,是你吗?姑姑。”
姑姑?染念扭头就看见了手的主人,一身银色暗纹的袍子,浑身散着淡淡仙气,模样英朗硬气,眼里带着丝丝喜悦。
是天上的仙君!染念面色有些惶恐,她一个下界的小妖怎么会是他的姑姑。
“姑姑,我是赤焰上神的义子井沐,你没见过我,自然是认不得,义父这些年很想你,姑姑。”
赤焰上神?名字倒是挺熟悉的,染念回想了一下,随即面色惨白,赤焰上神!若是没听错,那可是最为神秘的凤凰一族的上神,她怎么可能会是上神的妹妹,荒谬,荒谬,太荒谬了!
一想着会被扣上冒充上神妹妹的罪名,染念打了个冷颤,怯怯道:“仙君可是认错了人了,我只是下界的小妖,不是你的姑姑。”
“不是?”井沐带着疑惑,满是不信,打量了一下染念,“那你怎会和姑姑这般相似?这额间,也有一颗朱砂痣。”
染念有些语塞,哭丧着一张脸看着井沐,她该如何解释才好,她生来就是这般样貌,现如今还要寻个缘由么?
井沐见染念不说话,皱了皱眉,便将头凑了过去,细细打量,像是要在这张脸上看出些许端倪。
许是为了看个仔细,井沐靠得极近,唇颊不过离得一寸不到。
染念还从未与陌生男子这般亲近过,不由得面色一红,往后退了一步,想要挣脱开。
见染念挣扎,井沐的手抓得更紧了,皱着眉沉思了一下道:“说不定你是姑姑的转世,我带你回去见义父,义父定然是能分辨出来。”
说着,也不顾染念的意愿,就拉着她往四重天外走。
染念吓得不行,她本是来找司命星君的,这仙君的影子都还没寻到,却要以这般荒谬的理由,贸贸然带去见传说中的凤凰一族,若是得罪了赤焰上神,那可是小命不保!
可她不过是一介小妖,又不能对天上的仙君无礼,这可如何是好?
眼看着就要出了四重天,染念急了,忙开口道:“仙君,我不能和你走,我是来寻……”
话还没说完,井沐直接手一挥,点点银光散落下,染念只觉得眼前瞬间一黑,身子便软软地倒了下去。
等到再次醒来,躺在一个木屋的床上,身边没有一个身影,屋里陈设很少,清新脱俗,桌椅摆设都是木头做的,就连床幔帘子都是一些带着细碎小花的藤蔓。
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,染念伸手揉了揉额角,起身从床上下来。
推门正准备往外走,刚一开门,就被眼前的场景吓到,生生止住了迈出去的脚。
这木屋竟是建立在一棵巨木之上,旁支树干的粗细,比起木屋还要粗壮些,巨木之上,除了这座木屋,还有其他的木屋,密密麻麻,像是蚂蚁一样,树间极为热闹,许多人穿梭而过,身态轻盈如鸟儿一般。
巨木高达几百丈,一眼望下去如同悬崖深渊,让人觉得头晕目眩,染念咽了一口口水,有些缓不过神来。
“醒了?站在这里发什么呆?”把染念劫持来的井沐不知何时站在染念身旁,伸手弹了一下染念的额头。
染念吃痛地回过神,伸手揉了揉额头,嘟囔道:“仙君这是将我带到哪里来了,我都说了,我不是你姑姑,我只是个小妖罢了。”
“知道了,这里便是凤凰神族。”井沐看了看染念有些发红的额头,伸手去帮着揉了揉,“一根木头也这般不禁敲。”
木头?不禁敲?原本因着井沐给她揉额头还有些害羞的心思,硬是给敲没了,虽说她只是块木头,可她也知道疼啊!
只不过这些,染念都只能在心里说说,所有的委屈都包含在了眼里,可怜兮兮地瞧着井沐。
美人如玉,楚楚可怜,井沐微微一愣,迅速地将手缩了回来,目光偏向一旁,“我义父让我带你在这凤凰神族玩耍几日,算是向你赔罪。”
赔罪?染念这才反应过来,凤凰神族!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凤凰神族!
传闻凤凰一族住在海上的一座小岛,这座岛是父神心脏所化,岛上有一棵巨大的青桐树,凤凰一族的人就住在树上,旁人可是连寻都寻不到。
“发什么呆!”井沐捏了捏染念的脸颊,“怎么傻傻的?难怪义父一眼就瞧出来你不是姑姑了。”
她哪里傻了!染念不满地瞪了井沐一眼,这一瞪,威慑力丝毫不觉,旁人看了倒有些目送秋波的意思。
“好了,好了。”井沐不自然地别过头,拉住染念的手腕,“快些走了。”
……
3
这是染念第一次来凤凰神族,说不好奇,定然是假的,井沐也算是尽职尽责,带着染念看遍了这凤凰神族的奇景。
日出之时,第一抹亮光降临在海面上时,观看百凤朝阳。
有时还会从树上摘了一些花编成一个花环,套在染念的头上。
日中之时,含住一颗避水珠,潜入深海之中,观红海珊瑚,戏海底蚌珠。
海底不时会有极大的鱼群穿过,远远看去是黑乎乎的一大团。
染念第一次见的时候,鱼群以极快的速度朝着她的方向游来,染念面色惊恐,忍不住尖叫了一声,嘴里的避水珠掉落了出去,染念伸手去抓却没有抓住。
避水珠缓缓落入海底,海水一下子涌了上来,嘴里,鼻腔,染念只觉得呼吸有些困难。
而这时,染念感觉腰间多了一只手,猛地往前一带,直直地撞在了井沐的胸膛处。
随后唇间一抹温热便附了上来,带着丝丝甜腻的味道,又像是带着酒香,那样醉人。
日落之时,躺于巨木之下,看万家灯火亮起,就像是挂在树上的一个又一个灯笼,暖黄的灯光映在树间,美极了,美到染念已经痴迷,忘记了本该做什么。
这般开心的日子,不过短短半月,因着井沐的妹妹,赤焰上神的女儿,赤青的归来,结束了。
海上的夜极美,不只是有万家灯火点缀神木,还有无数萤火,似夜珠忽明忽暗,更有万颗星辰,点缀绛蓝夜幕。
染念懒懒地躺在草地上,一只手枕在脑后,看着漫天的星辰,回想着这半月的点点滴滴。
一边回想,嘴角还忍不住地上扬,像极了凡间的怀春少女。
染念偏过头瞧着井沐,一只手托着下巴,“仙君,你不是天上的二十八星宿吗?怎么又是凤凰一族的人?还有,你姑姑赤颜上神又是什么人?我与她真的就那么相似吗?”
“连这个都不知道,枉你还是生在合虚山的小妖。”
染念看着井沐不屑的眼神,憋屈地瘪了瘪嘴,她又不认识赤颜上神,不知道也很正常啊,怎么就枉做合虚山的小妖了。
“我姑姑曾是这世间最美的女上神,曾与你家山主莫离上神还是一对,只可惜姑姑早早便去了,细算起来,你家山主还是我姑父。”井沐眼里带着一丝坏笑,看着染念,“我义父说你与我姑姑有三分相似,也算得上是极好的样貌了,只是脑子蠢了些。”
染念白了一眼,懒得争论了,蠢便蠢吧,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说了。
不过三分相似!染念摸了摸自己的脸,有些惊叹,也不知当年女上神是何等模样。
“难怪山主屋里挂着一幅浴火凤凰图,日日看着也不嫌腻,”染念叹了口气,眼里带着同情,“山主也真是可怜,这么多年就守着一幅画。”
井沐偏过头,唇间带着一抹笑,伸手捏了捏染念小巧的鼻头,“你呀,操心操心你自己吧,都修行了数千年,还未修成正果,平日里定是偷懒去了。”
面对井沐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,染念有些慌乱地躲了一下,脸红地辩解道:“仙君这可算是污蔑了,我平日里可是认真修习的,只是我家山主说,我心中七窍缺了东西,须得去凡尘走一遭,才能修成正果。”
“原来是这样啊。”井沐面带恍然,一下子将整张脸凑到染念的上方,嘴角勾起一抹笑,眼中似有星辰闪耀,“兴许你不必去凡尘走一遭了,你缺的东西我有。”
染念没料到井沐会一下子凑了上来,一张脸迅速窜红,原本空荡荡的心似乎有一股暖流流淌而过。
井沐嘴角勾起一抹坏笑,忍不住想逗逗染念,“脸怎么还红了?嗯?”
空中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凤鸣,刺得耳膜生疼,这一声凤鸣也让染念一下子清醒了,下意识地将井沐一把推开,井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,倒在草地上。
“天色这般暗,定是,定是仙君看错了。”
染念拍了拍衣衫站起身来,抬眼就看见一只红羽青额的凤凰落在不远处,特别是额间的三根青羽,流光溢彩,煞是好看。
凤凰落地后化作一个青衣女子,一张脸带着些稚嫩之气,瞪了一眼染念,又蹲下去扶起井沐,语气里带着生气,又有一丝娇嗔。
“沐哥哥,你们这是在做什么?!”
做什么?染念看着怒气冲冲的女子,不自然地偏过头,看向别处,她也不知道刚才是在做什么,兴许是夜色太过迷人,才会迷了心窍。
“是青儿啊,什么时候回来的?”井沐抬头看见来人,眼底带着一丝宠溺,揉了揉赤青的头发。
“刚回来的,沐哥哥。”赤青依旧不高兴地撇了撇嘴,转过头看着染念,刚要质问,可一看清面容,立马变得惊愕,“姑姑!”
又是姑姑,染念不自觉地摸了摸脸颊,不由得怀疑井沐话里的真假,真的只有三分相似?也因此越发好奇,赤焰上神房中画像上,这赤颜女上神和她究竟有多像。
井沐拉住要冲过去的赤青,眼里带着一丝笑意看着染念,“她不是姑姑,而是我给你寻的嫂嫂。”
嫂嫂!染念立马被拉回思绪,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,瞪了一眼还在嬉皮笑脸的井沐,真是……真是……不知说什么好。
“什么!”赤青眼底的喜色消失得一干二净,眼底带着明显的敌意,看着染念,“我不需要嫂嫂,我……”
“说什么傻话呢?”井沐捏了捏赤青的鼻尖,“青儿什么时候给我带个妹夫回来。”
赤青抿了抿唇,一双手紧紧地挽住井沐的手,一张脸笑得灿若桃花地看着井沐,“我们不说这些,好不好,沐哥哥,我这次出去给你带了礼物,我带你去看好不好?”
井沐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的染念,又看了看身旁的赤青,有些犹豫,“这个自然是可以的,可今日阿染……”
“那走吧,走吧,走吧。”赤青心急地拉着井沐走,丝毫不顾站在一旁的染念,或许该说是故意为之。
“好好好,等一会儿好不好?”井沐无奈地妥协,转过来看着染念,“我这妹妹自小便是如此任性,阿染我先去了,明日再来寻你。”
染念淡淡地应了一声,随即两人便飞身上了树,染念心底有一丝的失落,可一想起井沐刚刚说的话,忍不住扬起一丝笑意。
以至于晚间熟睡时,嘴角的笑意都还未散去,没过多久鼻尖窜进来一股香甜的气息,随即沉沉睡去,梦里她穿上了红色的嫁衣,像凡间女子一般盖上了红盖头,坐上了迎亲的花嫁……
这一觉睡得很沉,沉到醒来已经是正午时分,身处一片花海。
又是陌生的环境,想着四重天时也是这般,突然到了凤凰神族,如今不会又是井沐弄的吧!染念看了看四周,没有一个身影,只有无边无际的花海。
怀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硌着,染念拿出来一看,是一根一尺长的青羽,在阳光下流光溢彩,灵气四溢,看着有些眼熟,只不过一时半会儿有些想不起。
染念将青羽收入怀中,站起来看了看,有些迷糊了,究竟是怎么回事?这里是哪里?她为什么会在这里?怀里为什么多了一根青羽?有太多太多的疑问,却不找不到一个人来回答。
荒山野岭没有方向,染念随意寻了个方向,决定先走出去,足足走了三日,才看见有人烟的地方,到了人间的地界,染念总算是多了几分熟悉感,决定先回合虚山向山主禀报一声,再去寻井沐问问清楚。
只是还没等走回合虚山,染念就见到了井沐,身后还跟着不少天将,一见面就将她抓了起来。
染念看了看井沐铁青的脸,心里有一丝的害怕,又很茫然,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。明明前几日还好好的,他也打趣说要娶她,怎么几日不见就翻脸不认人了。
“仙君,这是怎么了?我,为什么要抓我?”
天将从染念怀里拿出一根青羽递到井沐手里,井沐的手微微攥紧,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。
“在你失踪的当晚,青儿的凤翼被折断了,额间最为珍贵的一根羽毛也被拔了,青儿元气大伤,晕倒在你的房间里,醒来说是你打伤了她,义父大怒,惊动了天帝,命我来抓你。”
“怎么可能!”染念大惊失色,这简直是无妄之灾,再看了一眼井沐手中的青羽,这是诬陷,这是阴谋!染念委屈地看着井沐,“我一觉醒来就在花海里,走了好几天才走出来,我没有,我真的没有害她。”
井沐叹了口气抬起头,眸子带着染念看不懂的深沉,“青羽在你身上,无可辩解,带走吧。”
染念看着那根青羽,面色惨白,心中还有那么一丝期盼,哀求着井沐,“仙君,我真的不知道这青羽为什么会在我身上,我真的没有,我没有……”
井沐看着染念,眸光微微颤抖,终究是合上眼,手轻轻一挥,“带走。”
这一带走,便直接去了冥界,丢进了刀山火海。
这里是冥界最为恐怖的地方,所有的妖力都会被压制,就如同一个普通人一般,或许还不如。
炽热的温度,下面是咕噜咕噜不停冒泡的熔浆,唯有能落脚的地方,是熔浆上竖立的刀尖,锋利无比。
这里关着的都是恶鬼,十恶不赦的恶鬼,以及犯了错的神仙或是妖精,皆是痛苦地在这里挣扎,从熔浆里爬上刀山,刀尖锋利,将脚底割得鲜血淋漓,众鬼忍不了脚下的疼痛,再度掉下熔浆,如此反复,再反复。
染念被吓得眼泪都掉了下来,一把抓住井沐的衣袖,“我是冤枉的,我没做错,我不要下去,我不要下去。”
“二十年后,我来接你。”
淡淡的一句,再无转寰的余地,一只手轻轻一推,染念就掉了下去。
银色的衣角消失,染念也掉进了熔浆,滚烫熔浆瞬间包裹了染念的身子,身上迅速起了拇指大小晶莹小泡,遍布全身,连脸也不例外,再也看不到曾经的一丝花容月貌。
只是这般还只是开始,熔浆的灼热,像是要将身上的一层皮给烫落下来。
自出生便没有吃过苦头的染念,痛得尖叫出声,一张开嘴,熔浆直接灌入喉咙,将嗓子烫得发不出声。
染念挣扎朝着刀尖爬过去,与其他的恶鬼一般,朝着刀尖上爬,刀尖锋利,直接将染念的手割破,鲜血顺着手腕流下,滴落入熔浆。
染念眼角一滴又一滴的泪滑落,滴落在岩浆上,没有冒起一丝白气便消失得无影无踪。为什么没有人听她辩解,没有人相信她是被冤枉的,为什么就连他都不信她。
手掌的长长的伤口,疼得染念想要松开,可身下的灼热又催促着她向上爬。
染念摸了一把泪水,双手握住刀尖开始往上爬,直到将全身割得鲜血淋漓才爬上刀尖。
刀剑锋利,深深地嵌入肉中,一只脚不知被谁拽住,狠狠地往下一拖,染念一下便栽进熔浆里。
滚烫的熔浆瞬间包裹伤口,将伤口烫得发白,比起最初落下来更是要疼上百倍,喉间嘶哑,发出的声音难听得扎耳。
只是这熔浆的温度容不得染念有半分的停歇,只能挣扎着又朝刀尖爬去。
这里没有日月,分不清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,这里只有滚烫的熔浆和锋利的刀尖。
也不知滚下来多少次,染念都有些麻木了,方寸的世界里只剩下赤红的熔浆,身上的皮肉没有一寸是完好的,浑身血肉模糊。
足足在这里熬了一年,就在染念快要绝望的时候,当初跌下来的地方出现了一抹青色的衣角,是山主。
染念终于脱离了这里,软软地瘫在莫离脚下,喉咙里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,难听至极,一双手死死地抓住莫离的衣角,就像是抓住溺水时的一根稻草。
莫离将染念放在从灵山取回的石乳中,每日褪下一层皮,一连泡了半月,才恢复到往昔的模样。而这嗓子,也靠着天上的仙丹,能再次发出悦耳的声音。
除此之外,莫离还递给了染念一块玉牌,让染念自己抉择,是否要投胎转世,修成正果。
此刻的染念,一颗心伤痕累累,满腹委屈,自是巴不得有个地方去才好,拿到玉牌便匆匆赶往冥界,投胎转世。
凡尘一世,她成了温染念,成了太后,而井沐成了帝王萧沐,注定又是一世的孽缘,原本就千疮百孔的心又再伤了一次。
4
三界之中出了一件大事,当年折了凤翼的凤族公主赤青,因为私自篡改司命的命格簿子,搅乱了人间的秩序,被罚在天尽头思过。
染念在合虚山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,面色很是平静,没有一丝的波澜。
今日的合虚山是个晴天,染念推开窗,外面的阳光正好散落进来,在染念的周身镀上一层金光。
染念深吸了一口气,又慢慢将浊气呼出,像是将心中的抑郁之气一起吐了出来。
一百年了,她从刀山火海里出来已经一百年了,今日她要去天尽头,曾经的过往种种,都应该做个了断了。
关上了窗,出了竹屋,朝着天尽头赶去。
这天尽头,很是荒凉,光秃秃的一座悬崖,黑色的山体,嶙峋的怪石,悬崖下连接着的是众神归墟之地,隔着一层白茫茫的雾障,看不清这归墟之地究竟是何模样。
远远的,染念就看见悬崖上有一抹青色的身影,待再走近,那抹青色的身影转了过来,露出有些憔悴的面容。
“我料到你会来寻我,只是没想到会晚了这么久。”
染念看着赤青的容颜,神色微微触动,一百年前初次相见时,还是个稚气未脱,朝气满满的模样,如今却像是历尽沧桑,比她还要憔悴上几分。
“我们之间,说是陌生人也不为过,第一次相见你自折双翼,拔下额间青羽嫁祸于我,害我受了刀山火海之苦……”
“是,这些都是我做的。”赤青目光带了一丝嫉妒,又带了一丝羡慕,看着染念,“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?你不明白吗?”
染念眼神空荡,夹杂着痛意,“起初我也不明白,可在冥界的那些日子,我想我明白了。”
“我那样的嫉妒你,羡慕你,不过短短半个月,沐哥哥眼里,心里只有你。”赤青嘴角露出一抹嘲意,闭上眼眸遮住快要溢出的痛色,“那一晚,沐哥哥去了父亲的房间,说要娶你,我能做什么?我不能伤你,不能杀你,我若是杀了你,沐哥哥只会怨我,恨我,所以我只能将你送到千里之外,再匆匆赶回,折断自己的双翼,让他误会你,厌恶你,忘了你。”
赤青猛然睁开眼,额间青筋毕现,怨恨地看着染念,“可我没想到,他还是向着你,他不信我,费尽心思想要救你,我所做的一切,除了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,什么也没有得到,真是可笑,可笑。”
染念看着有些疯癫的赤青,心中的怨恨似乎没有那么重了,手微微攥紧,青光在手中若隐若现。
“你什么也没有得到,可我却因此受尽折磨,今日我便折了你的双翼,拔了你的青羽,也不枉我受这一遭罪。”
“哈哈……哈哈……”像是听到了好笑的事,赤青放肆地大笑起来,眼里带着同情看着染念,“沐哥哥说你生性单纯,没想到你不只是单纯,更是傻到了极点,他终究是没有解释,瞒了你,你什么都不知道,我真不知是悲哀,还是庆幸。”
染念感觉赤青话里有话,却又不知究竟是什么意思,只是这一刻她不想去深究了,这一仇报完,这段孽缘就算是真正完结了。
手中青光大甚,染念朝着赤青冲了过去,两人在空中打斗起来,一青一红两道光芒交织着。
若是曾经,染念绝不是赤青的对手,可赤青额间包含了大半修为的青羽被折断,两人竟是不相上下。
赤青恢复了凤凰的原身,双翼展开,像是赤红的火焰一般美丽,染念一把揪住赤青额头上的青羽,狠狠一扯,赤青惨叫一声,落了下去。
染念追上去,捏住赤青的双翅,正准备狠狠一折,一道银光打到染念肩上,身子一个不稳,跟着掉落了下去。
即便是掉落下去,染念也没有松开赤青的双翼,重重地摔在赤黑的岩石上。
不知何时出现的井沐,站在不远处看着掉落在地上的青羽,心急得不行,“阿染,你快些松开,你这样会再次被扔进冥界的。”
染念抬头看着井沐,再看了一眼赤青,嘴角露出一抹嗤笑,“放手?我若是放手,谁替我将这些委屈还回去,你吗?”
井沐眼里闪过痛色,“阿染,我……”
“呵!你不会。”染念眼里闪过一丝决然,手下狠狠一折,双翼立马被折断,赤青发出惨痛的凤鸣。
“阿染!”
井沐急促的呵声,并没有让染念停下来,相反的,染念手里青光越发的强盛,将已经折断的凤骨一寸寸捏得粉碎,随后将赤青一扔,丢到了井沐怀里。
染念眼里带着一丝释然,站起身来,一步步往后退,一点一点靠近悬崖。
“井沐,我这口怨气,憋了太久了,久到仇恨已经蒙蔽了我的双眼,你不懂,我究竟经历了什么。”
井沐抱着赤青,看着一步步靠近悬崖的染念,面色惨白,“阿染,你别做傻事,你快回来,回来。”
“回来?”染念眼角挂着一滴泪,欲坠未坠,“井沐,我回不去了,我不愿意再去一次冥界。”
“阿染,不会的,我不会让你再去一次的。”井沐将赤青放在一旁,朝着染念走去,哀求地看着染念,“今日是我,是我折了青儿的双翼,你就当从未来过好不好?”
“你还记得凡尘一世,你我相互折磨吗?我很想我们那个未出世的孩子,很想,很想。”
染念挥手用尽毕生的仙力放出一道青光,死死地捆住井沐,唇间勾起一抹凄美的笑意,纵身往崖下跳去。
“不!”
耳边传来撕心裂肺的吼声,染念闭上了眸子,任由身子往崖底落去。
永别了,井沐。
5
三界出了一件大事,被罚到天尽头思过的凤族公主赤青,额头青羽被拔,周身修为散得一干二净。
除此之外,双翼再次被折断粉碎,不能再像上一次一般,接回凤翼。
曾经翱翔九天的凤凰,就此跌落尘埃。
合虚山今年尤为安静,气氛很是悲伤,从山中路过,不时还能听见呜咽之声。
井沐跪在莫离身后,一身银袍破烂不堪,看着甚是狼狈,手中紧紧地握着一根暗沉无光的画轴。
“多谢姑父,救我回来。”
“起来吧。”莫离转过身子,一双碧色的眸子看着井沐手里的画轴,有那么些惋惜。
井沐不肯起身,将画轴捧到莫离面前,眼里带着哀求,“您曾是掌控万物生长的上神,挥手间万物复苏,求求您,救救她。”
“不是我不想救,”莫离叹了口气,将井沐扶了起来,“她落入归墟之地,那里是众神死后安息之地,落入归墟,仙魄尽散,即便是我也是无能为力,能寻回她的原身画轴,已是最大的极限了。”
最后一丝希望破灭,井沐低下头,眼泪滴落在画轴上,一滴,一滴,又一滴……
看着井沐的模样,莫离心有不忍,开口安慰道:“她心里太苦,做了这般选择就是想要解脱,你也不必太过伤心,你做得已经够多了。”
“不,我做得还远远不够,若是真的足够了,她便不会这般绝望,想要得到解脱。”
看着井沐眼底的绝望,莫离有些担忧,生怕他会做出什么傻事来。
“昔日我曾听闻,父神死后双眼化作两汪泉水,一为阳,一为阴,据说这两汪泉水汇聚在一起,能聚世间生灵魂魄,只是我也不知究竟在何处。”
“我这就去寻!多谢姑父。”井沐猛然抬头,一双眼露出狂喜,握紧画轴,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。
看着井沐渐渐远去的背影,莫离摇了摇头,不过是个虚假的幌子罢了,到底是颜儿的后辈,给他一丝希望继续活下去总是好的。
想着莫离眼神微黯,走到桌前,手指在桌上的凤凰图上游走,碧色的眸子掺杂了太多太多的悲伤。
“颜儿,我已经等了你四十万年了,你还会回来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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