合虚山:绿珠(下)

今日是三月初十,是个黄道吉日,也是侯府嫁女的日子。

京中吹吹打打,热闹不已,新郎官更是笑开了花儿,天上掉了个馅饼,还偏偏砸在了他头上。

只是这些都与宁王府无关,含玉出嫁,侯府也没人来请她,这样也好,省得她还要想理由推辞。

也就是在这出嫁之日,绿珠受凉了,不时低低地咳嗽。

隆冬刚过,料峭春寒,吹了风受了寒也很正常,更何况,她还是个病人,特殊的病人。

绿珠趴在凉亭栏杆上,定定地瞧着这一片光秃秃的梧桐,怔怔出神。

自从含玉落水后,她心里就藏了事儿,整日心事重重,不时伤心落泪,请了太医来瞧,说是郁结于心,须得放下,方能自在。

可这心结哪是说放下,就能放下的,更何况,这个心结是宁轩。

绿珠指尖在栏杆上胡乱画着圈,思绪却已经飘向了半月前,半月前遇袭的那一日。

外人对此事不了解,绿珠却是记得清清楚楚。

那一日回府的路上,先是马儿受了惊,一路朝着城郊狂奔,她在马车里被颠得想吐,一旁的丫鬟更是面色惨白。

也不知跑了多久,只听见马儿一声惨叫,马车被劈成两半,被颠下来躺在马车上的丫鬟,身子拦腰截断。

热乎乎的鲜血四溅,糊了她一脸,还不待伸手去擦,一柄宽大的钢刀就架在了脖子上。

她一抬头,就看见身边围了好几个黑衣蒙面的人,各个都提着宽刀。

为首的人从怀中拿出一个黑色的小瓶,扔在地上,骨碌碌地滚到她面前。

“夫人让你自尽。”

夫人,自尽……她立马就明白了是谁派来的人,除了侯府夫人,再也没有第二人了。看来今日含玉落水将她惹恼了,这般快就召集好人前来刺杀。

逃是逃不掉了,她拿起黑色小瓶晃了晃,嘴角带着一丝不屑,把毒药吞了下去。

本以为这样,这些人就会撤退,可恰恰相反,为首的人猛地将刀插进了她的肚子里。

一刀,穿透了身子,干脆利落地拔出,鲜血泱泱流了出来,至此,黑衣人终于走了。

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肚子的伤口,伸手捂住,可血太多了,顺着指缝流了下来。

若是常人,这种情况,怕早就死了,可她没死,她就是那么命硬,捂着流血的肚子,一步一步往城中的方向走去,走回了宁王府。

也因着她遇刺的消息,没有人把含玉落水的事怀疑到她身上。

含玉的事查了几月,也没能查出个结果,最后只能不了了之。

绿珠捂着嘴咳了咳,一阵寒冷春风吹来,不由地打了个寒颤。

这些日子,她都不敢往深处想,含玉落水,这一切都是她安排的,她的夫君宁轩,那样聪明的人,明明勘破了一切,却没有在她面前提过一句。

还有那日她带着必死之伤回来,太医都断言活不下来,她却依旧是挺了下来,还好得很快,三日不到,伤口就结痂了,可以下床行走。

这不是常人的体质,王府里都觉得绿珠是妖怪,宁轩亦是受了惊吓,整日将自己关在书房里。

绿珠脑子里一片乱麻,她不知道宁轩是怎么想的,她只能推测,再推测。

或许是知晓她的丑陋的面目,厌恶吗?

可今后她还会用更卑劣的手段,将侯府一步步拖垮。

又或是害怕她了吗?害怕她是个妖怪。

越细想绿珠越发觉得鼻尖空气稀薄,心被一只大手捏住,往地上狠狠一摔。

可她明明是个满心仇恨的人,应该是不在意旁人目光,心狠手辣才对,所作所为不过是以怨报怨,她没错,可她为什么还是这般心神不安。

绿珠叹了口气,她知道自己变了,她的初心不知什么时候变了,她不敢想象,若是宁轩知晓了,厌恶她,将所有的宠爱如数收回,她会是什么模样?她是否承受得来?

就像是贫民窟的人,尝过了蜂蜜的味道,又怎愿再喝泔水。

一滴滚烫的热泪自眼角滴落,绿珠抬手正准备擦擦,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先行伸了过来。

“怎地哭了?”

绿珠看着不知何时到了面前的宁轩,眼里明显的错愕,随即满是欣喜。“你终于肯出来了,你终于肯见我了。”

宁轩习惯地伸手,替绿珠扶正散落的珠钗,“我出来了,或许我早就该出来了。”

“是吗?”绿珠看着宁轩,眼里似有热泪滚动,“我原以为,你这辈子都不愿再见到我了。”

“我怎会舍得,你可是我的妻啊。”宁轩嘴角露出一丝柔笑,将绿珠的一双手捂在怀中,“手怎么这般冰凉。”

还是和从前一样,她的宁轩回来了,回来了,绿珠感觉自己像是活过来来了一般,眼里有热泪滚动,嘴角忍不住地往上翘,“许是料到你今日要来,故意少穿些衣衫。”

本是玩笑之说,可说完,绿珠就开始低低地咳嗽。

宁轩眼里带了些责备,更多的还是心疼,开始解身上的披风,“本就受了风寒,身子又有伤,就该在屋里好好待着,如今不止出来逛,还不多穿些衣衫。”

“我不怕冷的。”

一句话似乎将气氛降到了冰点,绿珠也有些后悔了。抬眼看着宁轩雾蒙蒙的眸子,还是介意吗?

含玉落水,还是她重伤而归,都像是一根刺,横亘在宁轩的心头,同时也横亘在她的心头。

她实在是怕,怕极了,会失去宁轩。

绿珠伸手握住宁轩的手,“是我,是我算计了含玉,害得她下嫁。郊外受伤,我之所以没有死,是因为我……我……”

绿珠盯着宁轩那双雾蒙蒙的眸子,话都到了嘴边,却怎么也吐不出来。

一种微妙的气氛横在两人中间,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。长久的沉默,似乎在比谁的耐性更好。

这一场拉锯战,没有持续多久,宁轩便开了口。

“往后这些不好的事,都由我来,你只需要站在我身后就好,我舍不得你的手沾染血腥。”

绿珠瞳孔缩紧,他知道,他什么都知道!不只是含玉,就连她接下来要做什么,他都知晓的。

或许他什么都知道了,她的不同寻常,尼姑庵的梧桐树下,这些都已经不再是秘密。

被宁轩握住的手烫得像块烙铁,绿珠猛地将手一缩,却被宁轩紧紧捏住。

绿珠抬眼看着宁轩,顿时怔住了,她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此刻宁轩的眼神。

温柔,怜惜,疼爱,宠溺……

可她是个恶毒的女人啊,她要做的事都是受万人唾弃的,更何况她还不是个正常人,他怎么还这般护着她。

宁轩轻轻拍了拍绿珠的手背,“绿珠,这些日子我也想了许多,恍惚间总觉得你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了,却又说不上是哪里不一样了,也怪我这些日子都将自己关在书房里,胡思乱想,连你病了都不知晓。”

绿珠的睫毛明显地颤了颤,眼底有红光一闪而过,将手缩了回来,她害怕了,心虚的人总是容易害怕,而这一次,宁轩没有握紧。

“人都会长大,自然是会不一样的,或许我早已经不再是当初的绿珠了。”

感觉到绿珠的疏远,宁轩眼底带着歉意,绿珠话里的深意,也当做充耳未闻。

“是我多嘴了,这些都是往事,日后我都不提了,春寒料峭,你还是该多穿些。”

说着便解下身上的披风,顺势要给绿珠披上,可宁轩整个身子都困在轮椅上,如此简单的事也是不易,伸长了手,也够不到绿珠的肩。

绿珠看着宁轩笨拙又艰难的模样,心里满是不解,他明明是发觉了不对,可为什么,为什么还要对她这般好。

绿珠伸手想要接过披风,宁轩把她的手拂开,用力将披风一展,披在她肩上。

“从前是我未曾好好护住你,这些琐事总得亲力亲为才好。”

“不管曾经过往如何,现今你又是何模样,我的心里都只有你,绿珠。”

宁轩温柔地将绿珠揽入怀中,绿珠感觉到了满腔的情意,手背一凉,是泪落了下来,心口像是被针扎得细细密密地疼。

头往宁轩怀里更深处靠了靠,想要汲取更多的温暖。

她多想啊,这份爱是属于她的,她多想,宁轩只属于她一个人。

可这些都是妄想,她痴心妄想,是她太贪,太贪了。

世间两全之事太少,她连想要两全的资格都没有。

她就是一个骗子,一个窃者。

6

又是一年深秋,瑟瑟秋风一起,金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了下来。

自那日宁轩让她收手,绿珠就与府外替她做事的人断了联系,不是她不想联系,而是人都已经寻不到了。

这五年时间,原本远离朝堂的宁轩突然来了兴致,插手朝堂之事。

这一插手,就是五年,朝堂上已是换了一番新的局面,多了许多新的面孔,少了一些旧人。

皇帝和宁轩联手,把控整个朝堂,一朝天子一朝臣,朝堂大换血的速度似乎快了些,杀得一些老臣回不来神。

识相的早早告老还乡,不识相的还在倚老卖老,而这当中大多都被揪出错来下了狱。

朝堂上剩下的老臣都是战战兢兢,生怕哪天就被下了狱,皇帝很是满意这样的局面,对于宁轩也越发地倚重。

永安侯依然立于朝堂之上,只是这些年苍老了不少,挺直的腰板也有些佝偻了,两鬓都有些斑白。

想想也是可怜,当初风光一时,连圣旨都敢偷奸耍滑钻空子,如今羽翼倍减,曾经相互扶持的大臣都一一离去。

侯府衰落了,绿珠心中仇恨消散了大半,可当初亲手将她推入那般境地的人,还好好地活着。

绿珠叹了一口气,心再次陷入两难之境,她不知该不该向宁轩开口,拔除侯府夫人的母家。

若是不管,只怕这永安侯府还能安稳度过这一劫,放过侯府夫人,她实在是有些做不到。

可若是侯府夫人母家被拔除,这永安侯府就真的成了一个空壳子,怕是不日就要被铲除了,那她又该如何留下来。

她放不下这口怨气,又不舍离开……

可还不待她思虑好,她就病倒了,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。

外人不知,还以为她这个女儿多孝顺,侯府被打压,竟一病不起。

可只有绿珠自己知道,她的身子终究是撑不住了,是她贪恋与宁轩相处的时光,忘记了这一切都是有时限的。

听到她病了的消息,宁轩匆匆忙忙回府,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一群太医,看阵势怕是将整个太医署都给搬空了。

把脉,面相,一个个皆是皱着眉,查不出病因,只是推说身子虚弱,进补即可。

可绿珠那副苍白模样,又哪里是虚弱,面对众人的敷衍,宁轩大怒。

“连这点小病都看不好,本王要你们有何用!都给本王拉出去砍了!”

“饶命啊王爷,饶命啊王爷……”

外面的侍卫听见,冲了进来,一群太医吓得跪在地上求饶,哪想得到平日里连重话都不说一句的宁王,突然就发火了,还要砍头。

绿珠拉住宁轩的衣袖,嘴角露出一抹虚弱的笑,“夫君,怪不得他们,我的病我自己知晓的。”

“你都这样了,还替这些庸医说话。”宁轩眼里带着心疼,握住绿珠的手,“都是我的错,整日只顾着朝堂争斗,忽略了你,连你病了,我都才知晓。”

绿珠反手握住宁轩的手,轻笑一声,“是啊,夫君的确许久不曾回来了。”

眸光闪闪,楚楚可怜。

宁轩心软了,“我这就去向皇兄请辞,朝堂之事,我再也不管了,今后整日都陪着你,可好?”

“好。”

绿珠点了点头,一滴泪滑落下来,隐匿在枕间,没了踪迹。

她的心到底是不舍了,她终究是动心了。

即便是身子越来越弱,她也不想侯府那么快衰败,也不想这么快离开,她眷念着,她贪念着这份温暖。

如今这局面,侯府衰落迟早的事,她只想让这节奏变得慢些,再慢些。

这样她就多点时光陪在他身边了,即便是灰飞烟灭,她也觉得值得。

皇帝虽然不舍宁轩离开,可到底拗不过宁轩的性子,只能答应了。

如此宁轩又做回了闲散的王爷,整日都守在绿珠的身边。

起风了,为她披上狐裘,下雨了,替她撑起一柄伞……

一起看云,一起赏月,看梧桐抽出新芽,到枝繁叶茂。

即便是这般悉心的照顾,绿珠依旧是病怏怏的,没有好转。

如神仙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,刚到夏日,朝堂安静了许久,终于又有动作了。

侯府夫人的母家犯了事儿,说是强占良田,打杀良民,整个家族都被流放三千里,中途病的病,死的死,笼统也没剩下几个了。

许是受不了这样的打击,侯府夫人一下子就病倒了,每日靠着药材吊着,还是没能熬过去,没多久便去了。

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,绿珠正在府里做着刺绣,娟上的刺绣歪歪扭扭,几片金黄的梧桐叶。

下人匆匆来禀报侯府夫人去世的消息,手里的针线一下子扎进指尖,殷红的血珠便冒了出来。

在一旁伺候的丫鬟脸色慌张,想要用手绢止血,却被绿珠一把推开,血滴落染在了娟布上,血慢慢晕开,妖艳又绚丽。

绿珠的脸更加惨白了,面色更是添了几分颓色。

眼睛一下子变得猩红,将原本在一旁侍奉的丫鬟吓得屁滚尿流。

天理昭昭,侯府夫人终于倒了,得到报应了,得到报应了,那个恶毒的女人,终于死了,终于死了。

积压心底多年的怨气,如今终于倾泻出口,绿珠身子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,一下子干瘪了。

绿珠瞧着干瘪的手,如老妪一般,满是褶皱,这身子终于撑不下去了,她也快撑不下去了。

眼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,一滴一滴,如血一般鲜红落在本就染坏了的娟布上。

侯府夫人死了,她该走了,她早就该走了!

感觉到手上的咸湿,绿珠回过神来,看着被血染坏的娟布,有些慌乱地擦拭着血迹。

可这血迹越擦越多,最后晕成了一块红布,绿珠眼底猩红渐渐消退,神色也恢复如常。

这算是她绣得最好看的一副了,本打算给宁轩做个荷包的,可惜,还是毁了。

刺绣女红,她未学过,亦不是该学的那个人,做不好,或许是天意吧。

绿珠颤着手将娟布取了下来,揉成一团,丢弃在一旁。

喉间微甜,又立马用手捂住嘴咳嗽,这次不同往日,像是要将心肺都咳出来一般,掌心有粘腻温热的触感,绿珠颤着手将手张开,瞧了一眼,是血,带着紫黑色的血。

绿珠感觉眼眶有些湿润,眨了眨眼,却没有眼泪掉落下来。

她的日子不久了。

这是她的执念,她的宿命,谁让她是一只虚无缥缈的魅,生于合虚山靠吞噬死人怨念为生的一只魅。

绿珠瘫软地倒在地上,那些被压在心底最深处的东西,如今都涌了上来。

九年前,她飘荡到了城南的尼姑庵,看着那冲天的怨气,眼馋得不行。

一路寻着,到了后院的柴房,见到了只有十二岁的小绿珠。

那时小绿珠刚遭了毒打,又淋着大雨上山去打水。再是钢筋铁骨般的身子也经不起这般折腾,小绿珠病倒了,彻底地病倒了。

没有人替她换一身干燥的衣衫,也没有人给她买一副风寒的药,甚至一碗姜汤也没有,不止如此,半夜还有人提着火棍前来抽打。

本就烧得昏昏沉沉,又被这么一折腾,一个小小的身子,蜷缩在冰冷潮湿的柴房,一口一口地呕着鲜血,血色红艳艳的,将灰色的道袍染红。

也就是在这个深夜,小绿珠彻底地去了。

在去的那一瞬间,所有的怨恨和委屈都聚在了一起,变成了一股黑雾,而她将这些怨念一口吞了下去,入了小绿珠的身子。

像她这样的魅,吞了怨念,便要入了宿主身子,在五年之内,替宿主报仇,才能将怨念化为己有。

她承袭了小绿珠所有的悲伤,厌恶,憎恨的记忆,独独缺失了有宁轩的那几年,只因小绿珠记忆中,那几年是欢乐的,没有痛苦,没有悲伤。

小绿珠给她的记忆太过沉重,她无法想象,这样一个小小的孩童,在这人间地狱,是如何熬下来的。

她剪下了一小攥头发,埋在了尼姑庵后院的梧桐树下,就当是葬了小绿珠。

两年的时间,她将尼姑庵上上下下收拾得服服帖帖,曾经暴打折腾绿珠的尼姑,死的死,残的残,剩下的,都是些年幼尼姑。

而她,则成了这尼姑庵真正的主人。

穿的是尼姑庵最好的道袍,吃的是最好素食,没有人再敢欺辱她,所有人都对她又惊又怕。

可是这些还远远不够,真正将绿珠推入地狱的人,是那永安侯府,是那狠心的永安侯,是披着美人皮的侯府夫人。

她一直在准备着,用尽各种手段,在永安侯府安插眼线,她也一直在等,等着绿珠及笄的那一日,看永安侯府是否还会想起这个女儿,因为只有这样,她才能名正言顺地入永安侯府,搅得鸡犬不宁。

只是还没等到这一日,侯府便来人了,将她接下山去代嫁。

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,所有的准备都还未齐全,她还未能报仇就被摆了一道。

可她又是庆幸的,若不是代嫁,又如何能遇见宁轩呢。

宁轩爱的人叫绿珠,刚好她占有了这具身子,刚好她还没有名字,那她就叫绿珠好了。

有时她是感谢永安侯府的,若是不是他们,她又怎么遇见当初的小绿珠,又怎么做得了宁轩的妻。

7

宁王府死了个丫鬟,是在绿珠身边伺候的丫鬟。据说是在侯府夫人死的那天发疯了,冲撞了宁王,被宁王下令处死了。

一个丫鬟之死,无足轻重,没有人会记得。

永安侯府的丧事,办得很是简陋,没有一个人前来吊唁,更是连头七都没出,就草草下葬。

在侯府夫人头七这一天,宁王府闯进来了一个人,她这副身子的姐姐,含玉。

发髻凌乱,看着狼狈不已,身上裹着素白,冲进来大吵大闹不说,手里还提着一柄剑,王府有些下人被误伤,以是这剑身上有点点血迹。

绿珠是被丫鬟搀着出来的,她实在是太虚弱了,虚弱到走出这王府都不行了。

对于绿珠这一举动,宁轩自然是不放心,陪同在身侧。

含玉一见绿珠来了,姣好的面容变得狰狞起来,提着一柄剑就朝着绿珠砍去。

“我杀了你!”

宁轩下意识地将绿珠护在身后,不躲不闪,准备硬抗了这一剑。

这剑自然是没有劈下来,王府的侍卫不少,危急时刻还是起了作用,剑被踢落在地,两个侍卫压住含玉。

被制住的含玉,面色癫狂,猩红的眼恶狠狠地瞪着绿珠,“你这个煞星,当初没能杀了你,如今你害死了我的母亲,你和你夫君都不是好东西,你们注定不得好死!”

绿珠从宁轩身后走了出来,瞧着宁轩眼底的关切,弯了弯嘴角。

“我无妨的。”

宁轩唇瓣张合几下,脸上的担忧之色,隔着几丈都能瞧得明白,喉结上下滑动几下,终究是将话咽了下去。

绿珠苍白着一张脸,瞧着眼前癫狂的含玉,只叹了一口气,面色没有一丝波澜。

这一切不都是应得的吗?谁也不曾对不起谁。

在小绿珠出生之前,灌小绿珠的娘亲催产的药,硬是在七月贪狼现世之时,就生下了小绿珠,又买通了算命的,赐了一个天煞孤星的名头。

更是在小绿珠出生的时候,下得去手捂死小绿珠的娘亲,让小绿珠一出世便没了生母。

在小绿珠娘亲咽气的那一刻,不就该知道报应迟早会来的。

只是这些绿珠都没有说出口,该死的人都已经入土了,世间的仇恨也就烟消云散。

见绿珠沉默,含玉更是觉得自己有理了,扬起下巴,眼底带着憎恨。

“今日我杀不了你,可你也活不久了,瞧瞧你那张脸,病入膏肓了吧!活该,这就是报应,报应!哈哈哈哈……”

看着含玉癫狂的模样,宁轩眉头紧蹙,面色不虞,旁边的侍卫立马领会。

“咔嚓”一声,下巴脱了臼,含玉也痛得惨叫一声。

含玉被拖了下去,这一路,都还能听见断断续续,模模糊糊的声音。

“你……你不得好……好死,魂飞魄散,永无来世,哈哈哈哈……”

永无来世!断断续续一句话像是戳进了绿珠的心窝,是啊,她没有来世,与宁轩来世姻缘都是奢望。

绿珠脚下一软,差点摔了下去,一只手默默地伸了过来,扶住了腰肢,待她站稳后,又攥住她冰冷的掌心,一丝丝暖意传了过来。

“她魔怔了,你别听她胡说,这些都与你无关,帝王皇权,朝堂风云,不管如何,她都是这般结局。”

绿珠低下头,“是啊,都与我无关。”那我又怎么会如此虚弱呢。

闹剧终归是闹剧,下人们一番收拾,王府恢复常态,就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。

含玉最后是被永安侯带走的,没有冠冕堂皇的客套话,直接跪在绿珠面前,求她放了含玉。

绿珠的手微微攥紧,随即又慢慢松开。

真是难以想象,两年前还意气风发的永安侯,如今两鬓灰败,苍老得不成样子。

现如今还为了含玉,跪下来求人。

绿珠终归是将含玉放了,放了……

不是可怜风烛残年的永安侯,而是想将自己离开的脚步慢一些,再慢一些……

可这宁王府出事,又怎能瞒过皇帝的耳朵,宫里很快便得到了消息,也很快有了举动。

这样一来,绿珠这一放,和不放倒也无甚区别,侯府的死期终归是到了。

永安侯府是横亘在皇帝心头的刺,如今终于有机会拔出了,当斩草除根才是。

借着含玉入王府刺杀的由头,禁军前往永安侯府捉拿含玉。

若说是抓人,这禁军直接往永安侯府后院就好,可这禁军却好像是得了什么指令,一路不往后院走,而是朝着永安侯的书房去了。

这一去,就搜出了通敌叛国的证据。

紧接着皇帝震怒,永安侯府查封,众人落狱,三日后处斩。

圣旨一宣,绿珠只觉得天旋地转,没了,什么都没了,她那样努力地想要多留一些日子,都是徒劳,徒劳啊!

她早该明白,这条路一旦踏上,没有回头路。

许是气得太狠,绿珠一口鲜血就这么吐了出来,红艳艳的,同尼姑庵柴房颜色一般无二,随即晕了过去,这一睡就是整整一日,才堪堪转醒。

醒虽是醒了,可绿珠病得更重了,气若游丝,面如死灰,整日闭着眼,若不是鼻尖还有那一丝丝的气息,只怕都以为是死人了。

如今的宁王府不比当初,绿珠病成这副模样,所有太医署的人都彻夜不眠地守在绿珠身旁,生怕出了一点差错。

宁轩更是双眼熬得猩红,原本合身的衣衫,也有些空荡荡了。

也不知睡了多久,绿珠终于再次睁开了眼,这一次面色似乎也没有那么苍白了,还有一些红润,眼神也有了灵动之色。

“你终于醒了,醒了。”宁轩紧紧捂住绿珠的手,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,“我真怕,怕你再也不睁眼,不再看我一眼。”

绿珠神色微动,嘴角勾起一抹虚弱的笑意,苍白又无力。

“不会的,我不会离开的。”

绿珠眼光飘向远处,屋里窗未开,门亦闭,目光却好似透了过去,看到了外面翠绿春色一般。

“夫君,我想去看看梧桐,院子里应当是绿盈盈的一片了吧。”

“好,好,你想看我便带你去。”宁轩别过头,擦着落下的一滴泪,“来人,伺候王妃起身。”

屋里的太医纷纷退让到一旁,一行丫鬟有条不紊地收拾着。

夏初春末,日头已经有些晒人了,好在有梧桐叶遮着,到还是凉爽。

绿珠靠在宁轩的肩头,看着头顶的一片绿荫,叶子已经有巴掌大小了,上一次出来瞧的时候,还只有铜钱大小呢。

叶间缝隙有尾指般大的光影投了下来,晕着浅绿的光,好看极了。

“夫君,还记得上一个秋日吗?也是在这里,我跳了一支舞。”

“记得,”宁轩哀伤的眼,露出一丝笑意,“那一天,满天都是飞舞的梧桐叶,我就坐在这儿抚琴,你就像是一只蝴蝶,在这里翩翩起舞。”

像是想到了开心的事,绿珠眼睛都笑成了一弯月牙,“那时你的琴声动听悦耳,可自我病倒了,都不曾听见了。”

看着绿珠的笑颜,宁轩只觉得心疼,半分也高兴不起来,抚了抚绿珠的鬓角,“琴,我带来了。”

“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。”绿珠高兴得直起身来,又软软倒下,眼前光影开始晃动,就连宁轩的脸都有些模糊起来,绿珠咳了咳,嘴角似乎有一股热流顺着留下。

绿珠手提不起气力,全装作不知嘴角的血,笑得明艳动人。

“夫君为我抚一曲可好?”

宁轩瞳孔猛然一缩,颤着手替绿珠擦掉嘴角的血,连着哽咽了几声,缓了几口气才道,“好……”

这应是应了,宁轩却半天也不动,只是紧紧地握住绿珠的手,眼珠舍不得挪动半分。

绿珠俏皮地撅了撅嘴,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,“夫君快些去,再拖延,我可要生气了。”

绿珠越是装作若无其事,宁轩面色越是痛上几分,最终还是拗不过绿珠,伸手转动轮轴,到了一旁的石桌,将琴放了上去。

十指轻覆于上,琴声幽幽响起,绿珠瞧着映在一片光影中的宁轩,脑海中浮现了一句话,陌上公子颜如玉。

绿珠嘴角扯起一丝哭笑,若是当初不曾一心想着复仇,就一直陪在他身边,琴瑟和鸣,该有多好。

空中似乎有粉尘,还带着点点莹光。绿珠看了看有些苍白的手,随着点点莹光的脱离,显得更加透明了。

是大限到了,这一腔的怨气终于散尽了,她再也没有理由留下来了。

绿珠瞧着还在抚琴的宁轩,就这么走了吧,有些事,或许不说出来,才是最好的。

毕竟,他爱的人,叫绿珠。

而她,不过是个窃者。

不捅破这层窗户纸,于她,于宁轩,于死去的绿珠,都是最好的结局。

眼泪渐渐汇聚,盈盈于眶中,不曾坠下。

绿珠感觉身子有些轻飘飘的,就连琴声也停住了,耳畔传来宁轩焦急的喊声。

“绿珠!”

绿珠回过神,看着宁轩的方向,只见宁轩有些慌乱地滚着轮椅过来,心一急,整个人都摔在了地上,只能挣扎着身子朝着绿珠爬过去。

绿珠伸手想要将宁轩扶起,可身子却由不得自己作主了,她动不了,她没有身子了……

事到如今,她只能勉强带着一丝笑意,用着另外一个人的身份,淡然告别。

“夫君,绿珠要走了……”

“不!不要走,不要走!不要留下我一个人!绿珠!绿珠!”

宁轩的锦袍在地上蹭得脏乱不堪,全然没了往日得体模样,一个劲儿伸长了手,想要靠近绿珠,哪怕只是一个衣角,可他够不着,脖颈处青筋暴起,面色涨得通红,也挪动不了半分。

一双残废的双腿,让他这点要求,都成为了奢望。

绿珠看着狼狈的宁轩,眼泪终于落了下来,却也随着化作点点莹光,散落于空中。

她何尝不想留下来,可她又该如何留下来?

“夫君,我……”绿珠嘴一张一合,可她太虚弱了,连声音都被吞没,整个身子只剩下最后一丝虚影。

绿珠眨了眨眼,竭力收回泪水,她不能哭,哭了宁轩会更难过,她本就骗了他,又如何忍心,让他更难过。

她多想告诉他,能做他的妻,是她三生有幸。

可来不及了,一切都来不及了。

五年之期满的时候,她就该离开了,可她动心了,她靠着未散的怨气强硬地留在了这副身子里。

而这都是要付出代价的,她每多待一日,这身子便虚弱一分,若是怨气不消,凭她的修为撑个几十年,也还是足够的。

即便最后的结局是灰飞烟灭,她也是满足的,只要能和宁轩共度一生。

可天不遂人愿,永安侯府衰落了,这怨气一天天消散,她与这身子越发地不契合,侯府夫人的死,更是致命一击,这怨气只剩下一缕,如稻草一般的一缕。

她多想留下来啊,可是她不行了,永安侯府倒了,彻底地倒了,她也要消散了。

在虚影消失的最后一瞬间,绿珠眼珠一下子变得猩红,又迅速化作点点莹光,身上的衣衫脱落在椅子上,整个虚影轰的一下,化为泡影,四散而开,附着在棵棵梧桐之上,片刻,又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“绿珠!!!”

眼看着绿珠化为虚无,宁轩终是崩溃了,双手不停地捶着自己无用的双腿,恨不得将双腿砸断才好。

王府众人赶到时,空阔的庭院里,只有寂寂梧桐,和宁轩撕心裂肺的哭声。

同一天,城南刑场,午时三刻,闸起刀落,鲜血洒落一地。

8

合虚山的脚下,一个男子坐着轮椅,怀中抱着一件女子的衣衫。

莫离碧色的眸子映着轮椅上死气沉沉的宁轩。

“你心底装着的,究竟是尼姑庵的绿珠,还是那一只魅?”

“我的妻,我心里只有我的妻,绿珠!”

莫离低下头,神色微黯,“真正的绿珠早已入了轮回,你若是想寻她,还得看来世的缘分了。”

宁轩捏紧了轮轴,骨节发白,眼里带着痛色,“上神明知,我的妻,不是这个绿珠,我来求上神,是为了另一个绿珠。”

“你心底有两个人影,轮回转世的绿珠才是良人,她不过一只魅,无影无形,如今自行消散而去,你又何必执着。”

宁轩有些丧气地低垂着头,“是我辜负了绿珠,许了诺却变了心,来世我愿当牛做马,给她赔礼道歉。可今生,今生……我要我的妻,我的妻绿珠……”

莫离碧色的眸子微微触动,惋叹一声,摇了摇头,“我帮不了你,她自己违反了天地间的法则,该是什么样的结果,她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,如今不过是提早罢了,人世浮华三千,你又何必执着。”

宁轩将怀中的衣衫抱紧,一滴泪落在了衣衫上,慢慢晕开,“于世间她不过虚无,可于我而言,她却真真切切,明明白白,是我的妻。”

长长的一片静默,无风无叶落,天空一声鸟的哀鸣打破了静寂。

“红尘不过几十年,还是忘了好。”

莫离眼里带着深意盯着宁轩,随后转过身子,“若是忘不掉,便回去守着府里那片梧桐好了,毕竟那片梧桐,再也未曾落过一片叶,也算是世间珍宝了。”

梧桐……宁轩细细地揣摩着话里的深意,眼里一下子迸射出希冀。

她一直都未曾离开,日日陪伴着他。

宁轩刚想要开口问,抬眼莫离已没有了踪影,只剩空荡荡的一片山间,随即对着合虚山拱手拜了拜。

“多谢上神指点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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