合虚山:染念(上)
1
染念是史上年纪最小的一任太后,不过二八年华,就已经当上了太后。
今年是萧沐登基的第四年头,也是染念当上太后的第四年。
夏日炎炎,御花园的荷花被晒得焉焉的耷拉在一边,荷叶的边儿也像是被烤焦了一般,蜷缩成一团。
这人若是在这日头下待久了,沾了暑气,不过几刻钟,便要倒了下去。宫里执掌凤印的德妃,吩咐御膳房熬了几锅绿豆汤,送去各个宫殿当值的宫女太监手里,可这绿豆汤只能解暑,不能降温,众人热得满头大汗,抓耳挠腮,恨不得褪下一身宫装,只着一件汗衫才好。
相比之下,仁寿宫却是一丝暑气也无,殿里四周放着几个铜盆,盆里放着巨大的冰块,散着丝丝寒意,将殿里的暑气逼得步步倒退,退守在殿外。
殿里金丝楠木的榻上,铺着软纨蚕冰簟,染念侧躺着在榻上,一头乌黑的秀发披散着,垂在肩上,落至腰间,眉如远山含黛,肤若桃花含笑,一双秀眸紧闭,睫毛似蝴蝶般微微颤抖。
一只玉臂枕在头下,另一只则是伸到宫女面前,在指甲上细细晕染胭脂色。
殿里因着染念小憩,不敢发出一丝声响,整个仁寿宫,静得能听见铜盆里冰块融化,“嘀嗒”一声,落在盆底的声响。
突然仁寿宫的殿门被推开,发出“吱”的一声响,一个太监提着食盒,匆匆进了殿。
细碎的脚步声,以及粗重的喘息,打破了仁寿宫的宁静,躺在榻上的染念皱了皱眉,肚里似乎又有酸气翻涌而上。
手微微一动,还没染好的胭脂就弄到了手上,宫女一脸惊慌,忙跪在地上磕头求饶。
“太后饶命,太后饶命,奴婢只是一时手抖……”
染念听得有些烦躁,睁开秀眸看着跪在地上不停磕头的宫女,额头已经红了一大片,再磕怕是要出血了,白玉般的手轻轻摆了摆,“退下吧。”
“多谢太后,多谢太后大恩。”宫女如蒙大赦,连忙起身退出了仁寿宫。
染念低垂下眸,看了看染坏的指甲,默叹了一口气,这染指甲的活,果然还是得阿秀来,只可惜阿秀已经不在了。
也就耽搁这片刻,刚进来的小太监早已经到了染念身侧,“太后,德妃派人送来了冰镇绿豆银耳汤。”
“放着吧。”染念拿起一张白色的绢帕,细细擦着染红的指甲。
“是。”
小太监将食盒放在桌上,默默退出了仁寿宫,殿门一关,仁寿宫又恢复了寂静。
染念将锦帕丢在一边,从一旁的盘里拈了一个酸梅放进嘴里,心里这才舒坦了些。闭上眸子翻了个身,又沉沉睡去。
这一梦,似乎又回到了从前,太史府里,两个掉了牙齿的小女孩儿,在后花园里嬉戏。
阿秀撅着嘴轻轻一唤,周围的鸟儿都聚拢了过来,叽叽喳喳地叫着,好不热闹。
原本美好的梦境突然一转,到了辛者库的宫门前,门口架着一口大锅,下面有几个太监添着柴禾,上面叠着几个巨大的蒸笼,一层一叠,一层一叠,冒着热气,而最上面的一层没有完全地盖上,巴掌宽的缝隙里,依稀能看见里面绑着一个宫女,而那副面容,正是已经死去的阿秀。
蒸笼的周围,围着一圈宫女太监,看着蒸笼瑟瑟发抖,一些受不了了,跪倒在地开始呕吐。
染念看见蒸笼里的阿秀对她露出了一抹笑,随即安详地闭上了双眼。
这一抹笑,像是一块巨石,将河堤的最后一道防御击垮,眼泪倾泻而下,拼了命想要冲过去,可身子却被几个太监拉扯着,不能过去分毫,只能面目狰狞地嘶吼着:“不要!不要!”
……
梦境中如同溺水一般,让人难以喘息,等再睁开眼,已是泪眼阑干。
染念擦了擦满脸的泪痕,偏头就瞧见萧沐闭着眼趴在榻边,一旁的小桌上还摆着一碗药,冒着丝丝热气。
染念想着前些日子身子不适,特意让太医来瞧过了,那他也应该知道了,这药也不知究竟是补药,还是……
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……
世间伦理道德诸多枷锁捆绑,纵使知道这孩子留不得,她依旧还是舍不得,她想要留下这个孩子。
耳边传来萧沐绵长的呼吸声,染念侧了侧身子,细细地打量着萧沐,眉目轮廓还是如往昔一般,只是瘦了,显得更英气,硬朗了。
看着萧沐微蹙的眉头,染念心口微疼,同时心底又有些厌恶自己,纵使最好的姐妹阿秀死在他手里,她还是心里还是念着,想着,放不下他。
突然转醒的萧沐,睁开眼,眼底带着柔色,低低地唤了一声:“阿染。”
染念有些愣怔,萧沐伸手抚着染念的发丝,一下一下,像是抚摸呵护在掌心的珍宝,“醒了便好。”
染念一下子回过神来,忙把身子往后撤了撤,避开了萧沐的手。
“皇上,应当唤我母后才对。”
萧沐眼底的柔色僵住,手悬在半空片刻才收回,眼底又恢复了柔色。
“阿染,太医说你身子虚弱,开了些补药,先起来将药喝了吧。”
一碗黑乎乎的药端到面前,有些苦味窜进鼻尖,染念偏了偏头,有些犯恶心,一想到是打胎药,心底就有些抗拒。
“放那儿吧,我待会儿会喝。”
“待会儿药就凉了,”萧沐又将药往染念面前送了送,“阿染听话,来将药喝了。”
染念抿了抿唇,看了黑乎乎的药,又看了看萧沐的目光,见实在是躲不过,这才端了过来,葱白的指尖紧紧扣着药碗,半晌也送不到嘴边。
突然,染念一抬头直直地盯着萧沐,不知何时一双眼已经有泪光闪闪,“前些日子太医来过了,你应该也知道了,我怀孕了。”
萧沐瞳孔明显地一缩,眼底痛色一闪而逝,“我知晓的。”
染念嘴角勾起一抹苍白的笑意,低垂下眼睑,原本满溢的泪水掉落了下来,“那便再好不过了。”
咸湿的泪水混杂着苦涩的药,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。
药不过喝了一半,染念就觉得肚子犹如刀绞一般,手上一软,药碗咣当一下,掉落了下去。
萧沐一下子将染念紧紧抱在怀里,声音里掩不住的颤抖和哽咽。
“阿染,阿染,对不起,这个孩子,我们都留不得。”
留不得!是啊,留不得!染念双手重叠抱着如同刀绞的肚子,贝齿死死咬住朱唇,唇破,丝丝甜腥味在口中蔓延。
感觉身下源源不断地有鲜血流出,掩在被褥里的下身,已经被血水浸湿,散着浓郁的血腥味。
染念心间痛得快要晕厥,这是她的孩子,她的第一个孩子。
2
在四年前,染念还不是尊贵无比的太后,只是御史台温大人的独女。
那时候先帝还健在,只不过两鬓斑白,脾气也一日比一日暴躁起来,有时在朝堂上,不过一言不合心意,就将官员处死。
先帝的后宫妃嫔众多,皇子也不少,萧沐就是其中之一,贵为太子。
萧沐虽是太子,但母妃早逝,早些年,在后宫便是受尽皇后的虐待,长大后在朝堂之中又处处被皇后一党打压,朝堂之中,明面上支持萧沐的就数温太史官最大了,而染念,算得上是萧沐生命中的一抹暖阳。
染念第一次见到萧沐,是在七岁那一年,那时萧沐也才十一岁。
那是染念第一次进宫,前去看望宫里不受宠的姑姑,阿秀作为染念的贴身丫鬟,自然也跟了去。
三宫六院,染念姑姑住的宫殿,需要路过御花园才能走到,也正是因为如此,染念遇见了在御花园罚跪的萧沐。
染念是早上进的宫,御花园的花草众多,看得染念眼花缭乱,不过几岁孩童,玩儿心甚重,看望姑姑的心思早就抛到了脑后,染念拉着阿秀的手就朝着御花园里乱窜。原本带路的宫女,见染念跑了,慌乱在后面追着。
染念拉着阿秀在御花园里乱窜,也不知跑了多久,到了一座八角亭,亭子前的小路铺的是鹅卵石,一个一个地凸起,鞋底若是薄了,踩在上面还有些硌脚。
离亭子不远处,栽了上好的牡丹花,染念摘了一朵,戴在阿秀的头上,扭头再想摘一朵,却看见不远处的亭子前,跪着一个人,面前还有一枝残败的牡丹花。
染念好奇地走了过去,细细地打量着萧沐,虽说年纪不大,可这样貌已经是极为俊朗,只不过一身衣服皱巴巴的,有那么些狼狈。
染念蹲在萧沐面前,一双肉嘟嘟的小手,撑着下巴,“小哥哥,你怎么跪在这里呢?”
萧沐看了染念一眼又低垂下头,并不理会,身后又传来宫女着急的呼喊声,染念手臂被阿秀抓住。
“小姐,她们追过来了,我们快些跑吧。”
染念看了一眼身后追来的宫女,也顾不得和萧沐说话,提起裙摆,拉着阿秀就开跑,只是这小孩子的气力终归是有限的,没过多久染念就被揪住了,老老实实地跟着去见姑姑。
等到日落时分,染念要回府的时候,再次经过御花园,这一次染念特意求了姑姑,在御花园绕一圈再回府。
宫女带着染念在御花园里绕来绕去,终于绕到了八角亭,又见到了萧沐跪在那里的身影。
兴许是一日未进粒米,萧沐身子都摇摇晃晃,染念觉得他可怜极了,周围路过的宫女太监都露出同情的神色,却没人愿意去递一口水,送一口吃的。
染念也不管身边的宫女催促,扑腾着两条小短腿跑了过去,蹲在萧沐面前,伸手从怀里拿出一块糕点,递到萧沐嘴边,“小哥哥,你一定饿了吧,这糕点可好吃了,你吃吗?”
萧沐眼里满是意外,呆滞了片刻,才张嘴咬了一口,灰暗的眸子似有点点星光闪耀。
染念见萧沐吃了糕点,顿时笑得咧开了嘴,从怀里掏出更多的糕点放在萧沐手里。
“我这里还有许多糕点,你慢慢吃,也不知是谁这么讨厌,让你跪这么久……”
“小姐,我们该走了。”
听见宫女的催促,还能装作听不见,阿秀都催了,染念才恋恋不舍地起身离开,走了两步又回头看着萧沐。
“小哥哥,我家里还有好多好吃的糕点,下次进宫,我再给你。”
自那以后,染念每次进宫都要带上好多好吃的糕点,悄悄地给萧沐送过去。
这一送就是几年,染念都已及笄,到了出嫁的年纪。
3
也就是在这一年,先帝六十岁,已经十年不曾选秀的先帝,不知是怎么的,突然召集文武大臣要选秀。对于变得暴躁的先帝,众臣自是不敢有意见。除此之外,还特地下旨,让染念入宫。
温太史一听圣旨,老泪纵横,不知自己是哪里得罪了先帝,要让自己的女儿去遭罪,摆明是要在这皇宫里守寡。
一切都来得太突然,可圣意难为,天恩难测,染念不得不入了宫。
也就是在入宫的那一天,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,一切都已是身不由己。
在染念入宫的那一天,就被先帝召到寝宫,众人都被遣退下去,寝宫殿门缓缓关上,将外面与这寝宫隔绝成了两个世间,染念跪在地上,不知道先帝是什么意思。
时间渐渐流逝,先帝却丝毫没有让自己起来的意思,染念抬起头悄悄打量着先帝,双鬓斑白,脸上的褶皱代表着岁月的风霜,并没有爹爹说的那般可怕,相反的,染念还觉得有一丝的亲切,或许是因为有萧沐的影子。
染念感觉腿跪得有些麻木,伸手揉了揉膝盖,殿外突然变得嘈杂起来。
“放我进去,我要见父皇!我要见父皇!”
“殿下,这是陛下的寝宫,您进不得,进不得啊!”
“是啊,殿下……”
“都给我滚,放开我!”
是萧沐,染念眼里露出喜悦的光,扭头看着紧闭的殿门。
门外的骚乱一直在持续,染念的一颗心也躁动不已,她自小便满心满眼都只有萧沐,也是因着她,爹爹才会支持太子一党。
“阿染,阿染,是我,我是萧沐,你出来啊!我是萧沐!”
门外撕心裂肺的吼声,染念只觉得心痛不已,什么天子,什么宫规,一时间都抛到脑后,撑着有些麻木的腿,站起身来,一步一步地朝着殿门走去。
“给朕好好跪着。”
天子威严,一句话如同一盆冷水浇下,还没走几步的染念苍白着一张脸,转过身看着坐在龙床上的先帝,贝齿咬着红唇,眼里带着一丝倔强。
“你若是再走一步,朕便要了你爹的性命。”
爹爹的性命!染念一条跨出去的腿,就这么悬在半空,殿外传来萧沐绝望的吼声,染念只觉得一颗心被撕扯成了两瓣,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。
抬眼看着先帝,那张与萧沐相似的脸竟是那样的可怕,她不解,这究竟是为什么?
先帝目光越过染念,穿透殿门,像是看见了外面癫狂的萧沐,眼里带着一丝决然,“今日你只能待在这里,哪里也不准去。”
“为什么?”染念攥紧了手,指甲掐进掌心,鼓足了勇气,质问道,“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
“因为他是未来的帝王。”先帝低垂下头,目光深邃,“帝王无情,方能毫无弱点,固守本心。于后宫,雨露均沾,于朝臣,不偏不倚,于天下,惠及万民。”
“而你,就是他心底唯一的弱点,”先帝目光一下子汇聚在染念身上,“沐儿是朕众多儿子中,最满意的一个,朕不惜晚年名声,替他除去朝中皇后一党朝臣,决不能在你身上出了岔子。朕本想将你送去尼姑庵,以沐儿的性子,定是会将你接回来,朕只能把你纳入后宫,做了朕的皇后,你与他便再无可能,也好绝了他心思。”
“可我,从未想过要让他当一名昏君,我爹也不会是一名佞臣。”染念面若死灰,胸口似是有一股气卡在那里,吐不出也咽不下。
“朕赌不起,”先帝目光变得深远,“这天下万里河山,百万子民,朕赌不起!”
“今日之后,朕便册封你做贵妃,朕驾崩之日,会将皇后一起带走,他日沐儿登基,你便是太后,你们之间隔着这世间最深鸿沟。”先帝语气停顿了一下,神色变得凝重起来,“若是你们跨过这道鸿沟,那沐儿便会背上千古骂名,不管造就多少丰功伟业,也只能是一代昏君,千万年后,被世人戳着脊梁骨谩骂。”
昏君!骂名!戳脊梁骨!染念感觉胸前的一股气直瞪瞪地往上,眼前止不住地发黑。
殿外依旧是闹哄哄的,染念身子软软地瘫在地上,萧沐的声音就像是一把利剑,一遍又一遍将心刺个透亮。
染念终是忍不住呜咽出声,一双手交错抱着瘦削的肩骨,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。
正是春梢料峭,染念觉得骨子里窜出一股接一股的寒意,比起落雪寒冬还要冷上几分。
天边绽露出一抹亮光,将漆黑的夜幕撕开一个大口。
寝宫殿外早已没了声响,几个领事太监匆匆跑进来,手里拿着一床龙被,将瘫在地上的染念一裹,抱着出了寝殿,放在外面准备好的龙辇上。
微风一起,将明黄的纱帘吹起,染念一眼就看见了跪在不远处的萧沐,双目猩红,死死地盯着龙辇,身上的衣衫也不知经过了怎样的蹂躏,褶皱破烂得不成样子,哪里有半分平日的气度。
只一眼,明黄的纱帘落下,染念心像是被巨兽吞入口中,一下一下有力地咀嚼,原本已经干涸的眼眶,又泪水满溢,盈盈欲坠。
这一夜,一切都已成定局。
之后也就如先帝那一夜所说,她被册封为贵妃,日日被先帝召去寝宫,赏赐如同流水一般,受尽恩宠。
而这恩宠,只有染念自己知道,不过是在龙床前跪上一晚罢了,为的,就是磨掉萧沐心底最后的光亮。
而这样的恩宠也不过短短半月,先帝毕竟上了年纪,越发撑不住了,这一病,便已是到了大限。
临死前,让贴身的太监将皇后带到跟前,亲眼看着被灌了毒酒,这才露出一丝笑意,永久地闭上了双眼。
先帝驾崩,举国哀悼,遗诏宣读,萧沐继任皇位,染念封为太后。
他们之间,隔着这世间最遥远的距离。
萧沐登基后,象征性地选了几个妃子,后位一直悬空着,众臣劝诫,皆是被打了回去,事态一直发展到,谁开口立后,便先拖出去,赏三十杖责,再言,再赏三十杖责。面对如此雷霆之法,众人只好闭口不言,这后位也就这么一直悬空着。
而这空悬的后位,是为谁而留,众臣都是心知肚明,只盼着不要出事才好。
染念于这后宫之中,做着最尊贵的太后,萧沐每日都会来仁寿宫请安,每每看着萧沐阴沉的眸子,染念都有些茫然,不知道当年先帝做的,究竟是对还是错。
正是花朵绽放般的年纪,却不得不在深宫里守寡,温太史怕染念孤单,将从小就一直伺候她的阿秀送进了宫。
染念还记得阿秀刚进宫的时候,身子微弯,对着她盈盈一拜。
“小姐,阿秀进宫来陪你了。”
只一声简单的问候,染念却是感动得不行,起身小跑过去,伸手抱住阿秀,头埋在阿秀的颈肩,轻轻抽泣,似要将进宫这些日子受的委屈,全都发泄出去。
阿秀轻轻抚了抚染念的头发,圆圆的小脸满是心疼,“是阿秀来迟了,小姐受苦了。”
染念抽泣着,将阿秀抱着更紧了,想要在阿秀身上汲取更多的温暖,在这深宫里,她真的是冷极了,一颗心都凉透了。
阿秀会的东西很多,会在仁寿宫的小厨房里做出许多精巧别致的小糕点;会学鸟叫,在御花园里一唤,就会有许多的鸟儿汇拢过来;还会染指甲,在御花园采了指甲花,用纱布包裹着,细细碾出汁水,除去渣滓,最后才染在指甲上,在太阳底下,浅红的指甲泛着亮光,漂亮极了。
阿秀的到来,染念总算在这冰冷的深宫中得到了一丝慰藉,后宫的日子,似乎也没有那么难熬了。
可染念没想到,这一丝的慰藉,会消失得如此之快。
萧沐登基的第二年初,庆贺丰年,在宴会上萧沐喝醉了酒,本该回寝宫的萧沐直直地朝着仁寿宫的方向冲了过去。
阿秀一见萧沐的醉醺醺的模样,伸手将她推进殿里,将殿门关上,自己则是挡在了仁寿宫门前,不让萧沐进去。
阿秀挡在门前分毫不让,萧沐一下子恼了,挥手就将阿秀推倒,头重重地磕在地上,一下便晕了过去。
仁寿宫的其他宫女太监见到阿秀倒在地上,皆是吓得瑟瑟发抖,哪敢上去拦住。
也就是这一晚,萧沐借着酒劲,跨过了那道鸿沟。
自那日后,萧沐日日都来仁寿宫,再也不曾踏入其他妃嫔宫里一步。这深宫中,最不乏聪明灵秀的女子,对于萧沐的心思,自然看得一清二楚。
这般荒唐的行经,很快就有人开始悄悄议论,之后更是在皇宫里流传起来,染念祸国妖后的名声也越发响亮起来,萧沐下令严惩,却也堵不住宫人的嘴,还是流传到了宫外。
这般荒唐的事,若是想要保全所有人的颜面,她理当自尽,可她终究是个软弱的女子,贪生怕死,下不了决心,只能日日以泪洗面。
阿秀气不过,冲到御书房对着萧沐破口大骂,也不知是哪句话冲撞了萧沐的逆鳞,被处以蒸刑,赴了黄泉。
阿秀死后,染念有一段日子像是丢了魂儿,浑浑噩噩度日,直到肚子里孩子的降临,才慢慢缓过来。
只是可惜,这孩子也终究是没能保住。
4
那一日堕胎后,染念算是元气大伤,整日奄奄地躺在床上。
太医院的太医轮番来就诊,珍贵的药材如同流水一般送进来,染念总算是恢复了些许气色。
如今仁寿宫又换了一批新的宫女太监,当日堕胎守在外面的宫女太监,也不知还有没有命在。
环顾空荡荡的仁寿宫,染念默叹了一口气,伸手摸了摸肚子,眼底带着浓浓的哀色,没了,什么都没了,就好像从来都没有来过一般。
越想心间越是觉得烦闷,索性下了床,让宫女服侍着穿好宫装,准备到外面透透气。
刚走到门口,就被仁寿宫服侍的宫女拦住,“太后娘娘请回。”
看着跪在地上的宫女,染念眉头皱了皱,“我不过是想出去透透气。”
面对染念的不满,宫女身子微颤,“奴婢知道,只是皇上吩咐了,太后娘娘您身子虚弱,需要静养。”
“我就在这周围走走,不会走远,和从前一样,不会让你们为难。”
看着吓得颤抖的宫女,染念无奈地叹了口气,这些宫女都被萧沐的雷霆手段吓怕了,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。
“多谢太后娘娘体谅。”听见染念的回答,宫女明显松了口气,其中两个起身跟在染念的身后。
仁寿宫很大,有诸多的偏殿,染念绕着殿外缓步走着,这里的一砖一瓦早已映在心底,闭着眼也不会走偏。
也不知绕着仁寿宫转了几圈,日暮渐渐下垂,残阳一点一点被夜幕吞噬。
染念脚都觉得有些酸了,心中的烦躁也总算是消散了些,正绕道角落偏殿回仁寿宫。
这座偏殿是在仁寿宫当值宫女的住处,有一条狭窄的青石小路通往正殿,可以减少不少路程,染念拖着有些乏累的身子,刚踏上小路走了没几步,就听见窸窸窣窣的谈话声,勉强能听个清楚。
“太后娘娘太可怜了,被皇上关在这仁寿宫里,外面的事丝毫不知。”
染念面色苍白,出事了?难怪她觉得这些日子心神不宁,仁寿宫的氛围也是格外的凝重。
原本站在染念身后的宫女更是着急,想要冲上前去阻拦这些宫女讲话,染念伸手一把拉住。
“让她们说吧,无事。”
宫女面色刷白,神色更是紧张,额角都有汗冒出来,却又不敢忤逆染念,只能战战兢兢地立在那里。
这边里面谈话的声音又传了出来,染念屏住呼吸,凝神听着。
“可不是嘛,这刺史府说被烧就被烧啦,连个活口都没逃出来。”
“唉!可怜温刺史,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。”
……
刺史府被烧了!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!染念只觉得脑子“刷”的一下,一片空白。
原本被染念拉住的宫女,吓得跪在地上,瑟瑟发抖。
外面的响动终于惊动了偏殿里的宫女,忙开了偏殿的门出来,看见站在那里的染念,吓得面如土色,跪倒在染念面前。
“太后娘娘饶命,太后娘娘饶命,奴婢都是胡说的,太后娘娘饶命……”
染念身子微弯,伸手捏住其中一个宫女的下巴,颤着声问道:“刺史府被烧了,是什么时候的事?”
宫女身子不停地颤抖,眼泪都吓得落了下来,一滴一滴,滴落在染念手心。
“娘娘听岔了,刺史府好好的,没有被烧,奴婢说得不是……”
“说!”染念使劲一捏,原本温柔的面容变得狰狞起来,一双眸子变得猩红,一把掐住宫女的脖子,声嘶力竭地吼着:“说实话!”
宫女从未见过这般癫狂的染念,直接瘫软在地上,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回道:“就是,就是在,在六天前。”
六天前,六天前!染念头有些眩晕,为什么!为什么她,一点消息也不知道!
染念软软地跪在地上,双手捏住宫女的肩,面色狰狞。
“什么人?!是什么人烧了刺史府?!”像是想到了一种可能,染念面上刷白,没有一丝血色,“是……是沐哥,是皇上吗?”
“不是的,不是皇上。”宫女低着头,肩膀颤颤,不停地抽泣,“是京中的暴民,他们,他们拿了柴禾,将刺史府团团围住,放火烧了刺史府,别的奴婢不知道,奴婢真的不知道,求太后娘娘不要再逼问奴婢了,皇上若是知道了,奴婢是要被砍头的,奴婢不想死,奴婢不想死啊!”
“暴民,是暴民!”染念松开宫女,瘫坐在地上,眸色凄凄,原来是自己!
染念嘴角笑意变得苦涩,“想来是我这妖后的名声,连累了刺史府,连累了爹爹,才招致这般横祸,是我不孝!是我这个做女儿的不孝!”
越想,心间越发的不顺,许是气急攻心,染念一口鲜血就这么吐了出来,肚子也开始隐隐作痛,眼前的视线一晃一晃,变得迷糊不已,最后都融为一团黑影。
……
当染念再度转醒时,已经是在仁寿宫的床上,头似乎要炸裂了,满脑子都是刺史府被烧,爹爹死于非命。
“阿染,你醒了。”
萧沐一双眸子猩红,一双手紧握着染念的手,喜极而泣,“李太医,李太医!快给太后看看。”
原本候在一旁的李太医,忙三步窜作两步,上前跪在床前,萧沐这才松开手,让李太医给染念把脉。
也就缓了一会儿,染念终于清醒了,挥手推开李太医的手,挣扎着身子想要坐起身来,萧沐神色慌乱地伸手托住染念。
“阿染,你身子还很虚弱,你不要乱动。”
“虚弱?”染念偏头看着萧沐,眼里满是痛色,“我倒是希望我死了!我的孩子,我的阿秀,我爹爹,他们都一一赴了黄泉,我早就该下去陪他们了!”
“阿染,你说什么胡话!”萧沐眼里带着痛色,偏头呵斥仁寿宫里的人,“将嘴闭牢了,都给朕滚出去!”
众人战战兢兢,李太医也忙收拾了医箱,跟着众人退了出去。
“有什么好闭嘴的?”染念嘴角带着一抹嘲意,眼底痛色更是能将人心刺伤,“我这妖后的名声早已传到了宫外,天下谁人不知,谁人不晓!我害死了刺史府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命,连我爹爹,也没能幸免……”
“阿染,这都不是你的错。”萧沐心疼地将染念揽入怀里,“是他们错了,是他们错了,我们本就该在一起的。”
染念眼角有泪簌簌而下,是他们错了吗?曾经她也这样自欺欺人,可她的孩子,她留不下,她的阿秀也去了,就连最爱她的爹爹也死于非命。
这般还是他们错了吗?她无法再听下去了,再也麻痹不了自己。
染念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水,从萧沐怀里脱离,只是这气势一下子颓圮了下来,眼里带着一抹灰败,像是在趴在一根枯木上,飘荡在无垠的大海中央,看不到尽头,只剩下绝望。
染念喃喃道:“沐哥哥,是我们错了,是我们错了……”
“阿染……”萧沐伸手想要抚一下染念的头发,却被染念躲开。
染念看着萧沐,勉力挤出一抹笑,却是比哭还要难看几分,“我想静静,沐哥哥。”
一直期盼着的称呼,现如今听着像是刀割一般难受,萧沐垂下手,声色悲凉,“好。”
脚步声渐渐远去,殿门一合,空荡荡的仁寿宫只剩下染念一人。
染念目光灰败,没有一丝光亮,伸手环抱住自己,指甲嵌进肉里,掌心的血将衣衫一点一点染红。
……
皇宫里很沉寂,特别是仁寿宫,莫名的有一种压抑感,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好几日。
今日染念让众人将库房里自己当初的嫁妆搬了出来,诸多赏玩玉器,都装在一个个硕大的木箱里,整整齐齐地放在仁寿宫的大殿。
染念难得多了一丝的兴致,走到梳妆台前,开始细细地梳妆,宫女灵巧的手,上下翻飞,没几下就挽好了发髻,只不过这发髻,放在染念身上却是不怎么合适,只因这是未出阁的女子,才会梳的发髻,翻出未出阁时穿的衣衫。
随后染念将仁寿宫伺候的众宫女都召唤了过来,将箱子一个又一个打开,上面一层木板上铺满了珠宝。
这些或是珠钗,或是玉镯,全都赏赐给了跪在地上的宫女,散完这些珠宝,染念似乎觉得还不够,又去梳妆台,将一层一层的珠宝盒翻了出来,全都散了下去。
染念做完这些,看着众宫人手里抱着一大捧珍贵的珠宝,皆是面色惶恐,索性挥手让众人退下,去偏殿等候。
众宫女虽然不解,但得了这般贵重的赏赐,还是往偏殿走去,将珠宝放好。
随着宫人们渐渐退下,染念估摸着众人应当都远离了这仁寿宫的正殿,将隔板一掀,下面一个陶罐露了出来。伸手将盖住盖子的红布扯下,有些刺鼻的味道立马散了出来,里面清清亮亮装了大半罐的火油。
隔板一个个被掀开,下面清一色的都是装满火油的陶罐,染念伸手一推,将箱子推倒在地,里面的陶罐咕噜噜地滚了出来,里面的火油也洒得到处都是。
等到将所有的箱子推倒,染念已经累得大汗淋漓,原本挽好的发髻都有些凌乱,从怀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火折子,轻轻吹燃往不远处一扔,立马窜起了熊熊火焰,迅速地沿着火油蔓延开来。
不过片刻,大火就遮挡了所有的视线,染念站在火海的中央,嘴角带着一丝释然的笑意。
这些年她尽力了,努力想要挽回这难堪的局面,日日在萧沐来的时候提醒,他们现如今是母子,可这些,都是徒劳。
她累了,撑不下去了。
其实她早就该去黄泉陪阿秀了,只是太软弱,狠不下心,也舍不下萧沐。
短短四年,就好像是在人世间过了百年一般漫长,每一日都是在炼狱的油锅挣扎,现在终于解脱了。
火光中似乎浮现了一张张熟悉的脸,有曾经刺史府的下人们,有阿秀,有爹爹,还有一个小小婴孩。
小小的婴孩蜷缩着,看不清模样,不过看着白白胖胖,甚是可爱,染念嘴角笑意加深,朝着婴孩的方向一步步踏了过去……
火势本就大,再加上许多的火油,更是一发不可收拾。
没多久,整个仁寿宫的宫殿都燃了起来,原本得了赏赐的奴才宫女看见火光,这才反应过来,忙扔下手里的珠宝,前去救火。
火势越来越来大,一桶又一桶的水泼去,不过是杯水车薪。
等到萧沐赶到的时候,整个仁寿宫轰然倒塌,一时怒火攻心,昏倒在地。
同年十月,萧沐卒,随之天上的天狼星宿突然亮起,又迅速黯淡。
5
仁寿宫轰然倒塌的一瞬间,一道白光迅速地窜了出来,朝着合虚山的方向冲去,直直地冲进了莫离的住处,最终落在挂在墙上凤凰图的若木画轴上。
随着白光一闪,画轴从画上脱落,化作一个与染念一模一样的女子,只是额间多了一点朱砂。
莫离将凤凰图拿在手里,细细地卷了起来,收入袖中,这才转过身看着女子,微微点头。
“历了一世情劫,这修为总算是圆满了。”
编者注:欢迎收看《合虚山:染念(下)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