合虚山:绿珠(上)
城南有一座寺庙,一座尼姑庵,一个在山顶,一个在山腰。
尼姑庵的后院,一个穿着灰扑扑道袍的小道姑,跌坐在梧桐树下痛哭。
道袍破旧,有些发白,还有诸多的补丁,身上没有衣袖遮掩的地方,青青紫紫,一层叠着一层,就连脸上也是伤痕累累。
一个看起来有些年长的道姑将水桶扔在小道姑面前。
“哭哭哭,一天到晚就知道哭,”道姑面带凶色,眼底带着明显的嫌弃,“去!给我从山顶南安寺的井里打十桶水回来,正午时分水缸要是没装满,看我不打死你!哼!”
小道姑连忙擦了擦眼泪,瑟瑟缩缩地将水桶拿起,而这水桶都快要她半人高了。
“是,是,我,我知道了,我这就,这就去……”
像是嫌弃小道姑的动作慢,道姑一脚重重地踹在小道姑的脊背上,小道姑一下子栽在地上,头都磕出了血。
“磨磨蹭蹭的,还不快点儿!想偷懒啊!”道姑恶狠狠地瞪着小道姑,面目凶恶,“一个扫把星,早点死了好了,真是晦气。”
说完,道姑还嫌弃地掸了掸鞋面,骂骂咧咧地走了出去。
小道姑疼得直不起身,冷汗直流,额头的血水混着泪水滴落下来。
一滴一滴砸落在青石板上。
1
绿珠是永安侯的女儿。
而这永安侯,手握军权,是京中第一贵族,生的女儿比公主还要尊贵几分。
永安侯有两个女儿,一个是正室生的嫡女,取名含玉,一个是姨娘生的庶女,绿珠。
一听名字就可以看得出来,绿珠是不受宠的那个。
这不受宠也是有缘由的,先是生于天师算出的贪狼煞日,一出世就命中带煞,克死了生母,后又克死了自己的奶娘,就连永安侯也被克得摔下马,差点折了腿……
许是信了命理之说,绿珠自五岁起便被送去城郊的尼姑庵,由静安师太抚养长大,一晃十余年,绿珠快到及笄之年,永安侯终于想起还有这个女儿,派了软轿,要接她回来。
回去的那一天,是深秋,尼姑庵的门口来了一抬青色小轿,几个小厮。
彼时,尼姑庵后院的梧桐树叶铺满整个院子,金黄金黄的,踩在上面,还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。
绿珠和往常一样,穿着灰扑扑崭新道姑服,手拿着一把扫帚,足尖轻点,裙裾翻飞,周围的梧桐叶像是有了灵性,围着绿珠转,像极了一只只振翅而飞的蝴蝶。
地上的叶子没扫走几片,这身姿倒是极好的。
一个小道姑瑟瑟缩缩地走过来,低垂着头,声音里带着害怕,“绿珠小姐,侯府来人了,来,来接你了。”
绿珠停下转动的身姿,原本纷飞的梧桐叶也稀稀散散落在地上。
“侯府?”绿珠偏头看着小道姑,眼里有些茫然,真是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。
小道姑悄悄地抬头瞧了绿珠一眼,又心虚地低下头去,“是的,侯爷,侯爷派人接你回去。”
回去?那里应该不算是家吧!绿珠目光转向梧桐树下的黄土,眼里带着些许落寞,又有几丝恨意。
扭头瞥了一眼小道姑,将扫帚随手扔了过去,刚好稳稳地落在小道姑手里。
“带路。”
小道姑呆呆地看着手里的扫帚,又听见绿珠说话,忙不迭地点头,在前面带路。
尼姑庵很小,方寸之地,不过片刻,就到了门口,瞧见了那顶青色的软轿。
绿珠嘴角牵起一抹笑,袖下的手指绞在一起,她终于要去看看那侯府了,终于要去了。
弯腰上了软轿,几个小厮一颠一颠地抬着软轿下了山。
快要到山脚的时候,绿珠掀开轿帘,往山腰处的尼姑庵望去,远远的,只能瞧见一个黑点。
小绿珠,你在天有灵,便好好瞧着,瞧着我是如何让他们后悔的,后悔曾经的所作所为。
轿帘落下,清风朗月,一路无声。
……
2
从尼姑庵到侯府,半日路程,到侯府的时候已经天黑了。
夜色朦胧中,绿珠依旧是瞧得见侯府的奢靡,白墙黛瓦,红扶栏杆,宽阔庭院,奇花异草。就连来来往往的丫鬟,也是满头珠翠,锦缎加身,比她身上这身道袍不知好了多少倍。
侯府似乎有喜事,四处都挂满了喜色,绿珠微眯着眼,瞧着垂花廊架挂着的四喜灯笼。
红烛散着微弱的光,真是像极了,像极了三年前尼姑庵柴房的那一片血色。
本以为会在侯府待上些许日子,毕竟凡界女子都是及笄之后,才许婚配,可万事皆有例外,绿珠没料到,这侯府就是例外。
刚回府还未歇息片刻的绿珠,屋里涌进来一大堆穿红戴绿的丫鬟婆子,手里捧着凤冠霞帔,珠翠钗环,将她死死地摁在凳子上,开始梳妆。
绿珠有些茫然,这嫁人的是她?
一切都太过突然,绿珠脑子里有些混乱,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,却没能抓住。
身上破旧的道姑袍被一层层褪下,穿上大红色的嫁衣,绿珠有些慌了,开始挣扎,可是这些丫鬟婆子气力大得像牛,肩,腰,腿,都被死死捏住,动弹不得。
这梳妆一直到凌晨才结束,大红盖头遮挡住了视线,手里被塞了一个红彤彤的苹果,看着很诱人。
她是被抱进花轿的,不是不想走,而是手脚都被捆住了。
一路吹吹打打,浑浑噩噩,拜堂成亲,简直就是一场闹剧,身为新娘的她手脚被缚,须得两个丫鬟伺候着拜堂成亲,最后被抬着入了洞房。
门一关,将外面的喧闹隔绝开来,整个屋子只能听见自己呼吸声。
绿珠挣扎着想要解绑,可这绳子绑得牢,怎么也弄不开,使劲地晃了晃脑袋,满头的朱翠叮当作响,盖头也晃落了下来,眼前猛然一亮,绿珠闭了闭眼,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。
婴儿手臂粗的红烛将喜房照得亮堂堂的,绿珠连蹦带跳地到了桌前,用嘴叼住桌上的酒杯往地上一甩。
清脆的一声响,就被碎成几瓣,绿珠跪下去,指尖捻起一片碎瓷,准备将绳子割开。
“当心伤了手。”
潺潺如泉水一般清雅动听,绿珠寻声扭头,瞧见角落坐着一个男子,穿着一身喜服,低垂着眸子,手里把玩着一只白玉杯。
霞姿月韵,清风霁月,繁华退却,独赏一分容色。
世人皆说皮相惑人,如今看来还真是不差。绿珠又皱了皱眉,觉得男子有一丝熟悉亲切之感,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。
往下看去,男子坐的是木制的轮椅,腿不能行,绿珠心里不免有些惋惜,真是连上天也嫉妒的人儿。
“你是谁?”
男子缓缓抬起头,琥珀色的眸子,像是笼了一层迷雾,白皙的手滚动着身下的轮椅,朝着绿珠靠近。
“绿珠,从今日起,我便是你夫君了。”
夫君?绿珠瞧着男子,面色微红,她要嫁的人是他?这样看起来,好像也不错。
这想法一冒出来,绿珠脸色一白,忙晃了晃脑袋,忍不住腹诽自己,真是禁不起皮相迷惑,连身上背负的沉沉恨意都能忘了,真是该打,该打!
“夫人,该喝合卺酒了。”
酒到身前,绿珠连往后蹦了两步,眼神坚定,“我要回侯府!”
男子似乎一点儿也不介意绿珠的无礼,脸上有一丝温和的笑意浮上。
“看来这些年,你当真是将我忘得彻底,也罢,你若留下来,我许你一世荣华,如何?”
忘了?绿珠有些茫然,他们曾经相识?可她分明没有半点记忆,难不成是那两年,缺失的那两年……
男子又靠近了些,微微仰头瞧着绿珠,“夫人觉得如何?”
如何?夫人?绿珠脸色微赫,倒还真是得寸进尺。
再者一世荣华?绿珠心里满是不信,古往今来,有多少女子被这虚妄的诺言欺骗,落尽多少红尘泪。
想着自己归来的目的,绿珠扬起下巴,眼底带着些许轻蔑。
“杀父弑母之辈,你也敢娶?”
男子嘴角勾起一抹笑意,“娶。只要你愿,我都随你。”
这一笑,似是圈尽了世间所有温柔,裹着酒香送到绿珠面前,有些醉人。
“我不能嫁给你,我……”
男子立马打断了绿珠,端起一杯酒,送到绿珠身前,“有一个残废的夫君,还望你不要嫌弃。”
嫌弃?这世间谁都有资格嫌弃,独独她没有,绿珠瞧着面前的酒,又看了看男子,她实在是不明白,为何非娶她不可。
男子朝着绿珠凑近,眼里带着真挚,“绿珠,再信我一次,好吗?”
温和的声音像是带着蛊惑,尤其是那双眼,看得人心神微漾,绿珠低垂下头,没有开口拒绝。
男子脸上的笑意加深,将酒杯放到一旁,弯下腰,有些艰难地替绿珠解开绳索,目及手腕脚踝青紫勒痕,有些心疼。
“提亲求娶,我料准了侯爷会让你代嫁,却没想过是这般的待遇,又让你受委屈了。今后,有我在,定不会再让你受半分苦楚。”
目光灼灼,绿珠有些恍惚,她该信吗?若是该信,那她又怎么受了如此多的苦?若是不该,她心底怎么没有一丝反驳。
她不知,她为何要信他。
许是信了这一诺,又许是沉沦于这一笑,这一夜,恍恍惚惚,绿珠终究是没有推门而出。
洞房花烛夜,没有鸳鸯戏水,两人对坐着,看着红烛燃尽,寂寂无声。
3
圣上赐婚,宁王嫁娶,这一桩婚事成了京中的一大笑料。
成亲当日新娘被换,顶替的是一个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庶女。拜堂时,新娘都是捆住了手脚,不甘不愿地拜堂成亲,宁王府颜面扫地。
即便是这般过分,皇帝也不敢治罪,只是象征性地责骂几句。毕竟当初能登上帝位,就是靠的永安侯府,现如今更是羽翼未丰,不敢有半分动作。
对于这些,绿珠早已心知肚明,她也从未想过,要靠着这来拖垮永安侯府。
可是从尼姑庵回来,被送上花轿,转眼间就成了宁王府的王妃。这戏剧性的一晚,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,她的筹谋都落了空,如今一切都要重来。
绿珠轻舒了一口浊气,心底安慰自己,兴许现在的身份更好些,毕竟她的夫君,是当今天子的弟弟,宁王。
宁轩是皇室独特的存在,仅仅是那双残废的腿,便已将他推出争权夺势的漩涡。
血腥厮杀后,同父同母的兄长靠着永安侯支持登上帝位,其余皇子皆是该囚禁的囚禁,该关押的关押,该驱逐的驱逐。
独独宁王,得了最多的封邑,还被特许留在京中,宫里得了什么好的,都急着送进宁王府。
宁轩生了一副好样貌,浑身气度清冷如天上明月,若不是残了一双腿,京中的贵女都该抢着嫁进这宁王府,哪像现如今,避之如猛虎。
她能嫁进这宁王府,多亏了侯府的好姐姐,好主母,以及她的好父亲。
都说人心是偏的,可她没想到父亲的心能偏到这般没有下限,同样是女儿,待遇却是天差地别。
圣上赐婚,命永安侯府家的女儿嫁入宁王府,圣旨上没有写明要哪个女儿嫁过去,可京中的人都只知道含玉,不知她绿珠,该嫁的不是她含玉又能是谁?
想着绿珠嘴角露出一丝嘲意,柔软的心肠更是硬上了几分。
她就是个笑话,可以被随意扔弃的笑话。所以才会被宁轩算准了,代嫁过来。
这门亲事,不管是京中哪家贵女,都算得是一场噩梦。
以至于含玉听闻的时候,竟要去跳池寻死。宁王受宠又怎样,有一副好样貌又如何,毕竟是个残废,从小捧在手心长大的女儿含玉,父亲自然是舍不得嫁过去,也就是在这个时候,他终于想起了,想起了还有一个女儿叫绿珠。
仗着手里滔天的权势,钻了圣旨上的空子,将她送进了花嫁,瞒天过海。
这一切恍恍惚惚,似真似假,却又是合情合理,说不出半分不是。
嫁过去三日后,是回门的日子,王府的人早早便送去了拜帖。
可绿珠到了侯府,下了马车,门口除了一个管家,连个主家人也没有,就像是故意羞辱,要给她难堪。
由着管家带进门,一直到了正厅,绿珠才瞧见了侯府的主人,她的父亲,永安侯。
和脑海中的那个人影分毫不差,高大,威武。
“是王爷王妃来了,快,里面请。”永安侯脸上客套的笑意,语气间的疏离,就好像她只是一个陌生客人一般。
宁轩在一旁客套着,绿珠却直直地瞧着永安侯的眼睛,试图从那眼底看见愧疚,哪怕一丝也好,可是没有,有的只是疏离的笑意。
绿珠低垂下头,有些失落,她这……是在奢望什么?
不远处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,是侯府夫人拉着侯府小姐含玉的手,一路纠纠缠缠走来。
都快要到绿珠跟前了,含玉依旧摆着一张不情不愿的脸,半分好颜色也无。
含玉不屑地瞧了绿珠一眼,忿忿地跺了一下脚,“娘,一个低贱的庶女回来,你拉我来做什么,这么大的礼,我还怕她受不起呢。”
“玉儿,胡说什么!快给王爷赔罪。”永安侯轻声呵斥了一声含玉,随即带着虚假的笑意,对着宁轩拱手赔罪,只是这腰杆挺得板直,“王爷,小女从小娇惯坏了,不懂事,不懂事。还望王爷海涵。”
见阿爹赔礼,含玉更是不服气,“阿爹,你给他赔什么礼!他不过就是个……”
侯府夫人用手帕一把捂住含玉的嘴,故作惊吓模样,“我的小祖宗,你可消停些吧。”
含玉一下子将侯府夫人的手掰开,眼底带着蔑视,“娘,我还说错不成,我阿爹权倾朝野,就他们一个残废,一个煞星,也配登我们的门!哼!”
绿珠一听,气得攥紧了拳头,青筋暴起,煞星,煞星,又是煞星,因着这个名头,害她吃尽了苦头。
手腕被拉住,绿珠低头就瞧见宁轩微微摇头。脑子一下子就清醒了,是啊,纵使是百般羞辱,她也得受着,忍着,等到羽翼渐丰那天,再给予致命一击。
永安侯瞪着侯府夫人,佯作生气的模样。“看看你教的好女儿,还不快给我带下去,好好反省反省。”
“是,老爷。”
侯府夫人福了福身子,让丫鬟将含玉带了下去。
含玉脸蛋儿气得鼓鼓的,不明白平日最是疼爱自己的阿爹为何会这般呵斥她,纵使不情不愿,还是跟着退了下去。
见含玉走远了,永安侯叹了口气,带着绿珠进了正屋,里面早已摆好了宴席。
落座后,绿珠的眼就一直钉在永安侯身上,以至于他面色上哪怕有一丝焦虑她也瞧得清清楚楚。
开席半盏茶不到,永安侯终于忍不住了,偏头对着侯府夫人道,“玉儿的性子执拗,你亲自去哄哄她好了,顺道让厨房做些她爱吃的菜,别饿着了。”
“还是老爷心疼玉儿,妾身这就去。”
侯府夫人眼底带着笑意,路过绿珠身旁时顿了顿,偏头瞥了一眼绿珠,嘴角同含玉如出一辙,带着嘲讽,却比含玉懂得收敛,说话声压得很小,刚好能传入绿珠耳中。
“有些人骨子里流着卑贱的血,须得听话些,才能活得长久。”
这是挑衅,赤裸裸的挑衅。
绿珠低垂着头,下意识捏紧了竹筷,双眼一瞬间变得猩红,像是鲜血快要滴落下来一般,浑身散着危险的气息。
一块嫩白竹荪放入碗中,桌下还有一只温热的手,握住了绿珠气得发颤的手。
绿珠偏头看了一眼宁轩,温和的笑,带着暖意,似有春风拂来,眸中血色渐渐消散,身上的戾气消散,温顺地低头将竹荪放进嘴里。
一顿回门饭,饭桌上就只有三人,绿珠吃的是味同嚼蜡。
马车缓缓悠悠地驶向王府,绿珠闭上眼,府里被熄灭的火苗,似乎又窜了上来。
今日她总算是见识到了,见识到了她的父亲,永安侯爷,究竟有多偏心。
一个天煞孤星的庶女,和一个如珠如宝的嫡女,待遇真是……不说也罢。
绿珠脑海里又浮现出侯府夫人的脸,与九年前亲手将她推进地狱的脸渐渐重合,手不自觉地缩紧。
九年前,她就站在尼姑庵角落里,听着一番贴心的交代。
同样的一张脸,美艳的眉眼带着一抹狠厉的笑意,嘴皮一张一合,“好好待这个煞星吧,这辈子怕是回不了侯府了,师太是个聪明人,应当知道该怎么做吧。”
“银子会每个月送来,师太可要尽心尽力才好。”
“阿弥陀佛。”
禅禅佛音,比起索命勾魂之声还要可怕些。
自此之后,尼姑庵变成了人间地狱,所有尼姑都敢打骂她,剩菜馊饭是唯一饱腹的东西……
如今,如今把她代嫁过去,回门之日,说话还是这般刻薄,提醒她不过是个庶女,卑贱如泥的庶女,应当尽守本分。
可她不服,出身卑微,便该受尽屈辱吗?她偏不信,她总有一天会让将这些高傲的头颅摁进泥里,再也直不起身……
手背上暖意传来,绿珠缓缓睁开了眼,眼底猩红的血色还未散去。
垂眸瞧着覆在她手背上的手,心间像是灌入了一汪清泉,将火一点点浇灭,眼底的血色也一点一点消退。
“你不喜他们,今后便不回来了,可好?”宁轩有些心疼地掰开绿珠的手,手抚着掐出血的掌心,“今后不要再将自己弄伤了。”
真真切切的关怀,绿珠反倒有些不适应了,将手缩了回来,看着宁轩有些疑惑。
这世间真的有待她好的人吗?那为何她的记忆里满是痛苦和仇恨,没有半分暖意。
“为何待我这般好?”
宁轩伸手捏了捏绿珠的脸颊,“看来你是真的忘了,当初我们可是在南安寺私定了终生的,如今更是夫妻,我对你好是理所当然。”
南安寺?私定终生?什么时候?绿珠皱眉仔细回想,记忆中的南安寺,算是她除了尼姑庵最熟悉的地方,就算是闭上眼也能找到上山的路,可她实在是想不起有这一桩往事,关于他的一切,她都不知道,难不成又是遗失的那几年?
宁轩看着绿珠被捏红的脸,轻轻揉了揉,嘴角的笑意依然那样温柔。
“不记得也罢,只要我记得就好了。”
绿珠更看不透宁轩,就如那双琥珀色的眸子,看不见眸底。
待她这么好,仅仅就是因为稚子之时情意吗?
儿戏之言,想想真是荒唐又可笑,稚子之言,听过便该过了,哪个又会当真。
再者她还有更重要的事,不属于她的儿女私情,不该沾惹的。
4
做宁轩的王妃,是件极为轻松的事,宁王府很清净,没有姬妾,没有繁杂的人际,府里的下人都是从宫里挑选出来的,察言观色,尽守本分。
绿珠嫁进这宁王府已经半年了,对于盘根错节的永安侯府,摸底也摸得七七八八。
也终于明白,深受宠爱的宁王,为何会认识尼姑庵受尽折磨的她。
巧合,这一切都是巧合。
当年,宁王尚且年幼,不过十岁而已,而兄长已是贵为太子。
若是顺顺平平这么下去,也是好事。可这宫里皇子众多,眼馋这皇位的,自然不止一人。
在皇家狩猎之时,本是为太子设下的陷阱,被宁轩一脚给踩了下去。
下面满是削尖的竹竿,幸好宁轩当时身量小,掉下去避开了要害,只是这腿戳得鲜血直流。
等到被发现的时候,已经过了半日,腿脚失血过多,早已麻木,没了知觉。
被救治时,随行的太医更是丧心病狂,挑断了宁轩的脚筋,服毒自杀。
这件事牵涉到皇家颜面,多方原因的压制,最终没能查下去,不了了之。
太子为了让宁轩离开这朝堂,护住性命,便将宁轩送去了南安寺,尼姑庵上的南安寺。
当时的她日日被罚上山打两缸比她还高的水,孩童气力,每日须得上上下下几十趟,才能将水打满。
而宁轩刚刚被废了双腿,整个人颓圮不已,一度有寻死的念头,遇见她时就是在井边。
绿珠眨了眨,虽说她不记得这些了,可她能想象,当时的情形。
一个软弱可欺的女童,一个身残寻死的皇子,当时的她身处那样境地,怕是比宁轩还想寻死才对,没想到还会救下宁轩,如今想来也是不可思议。
宁轩一心想要寻死,好不容易摆脱的侍卫,正扒拉着井沿,想要翻身落下去淹死才好。
正巧被上山打水的她碰见,死死地抱住了腰,拼命地往后拽。
她不过是个七八岁,身上又是伤痕累累,使尽了吃奶的气力,也没能拽走几步。
宁轩也不管谁是不是救了他,一把推开她,挣扎着朝井边爬住。
她气急了,眼泪都要掉了下来,一把揪住宁轩的衣领。
“我好心救你,你却要害我的命,没了这井水,我会被活活打死的。”
她瞧着宁轩眼里的疑惑,擦了擦眼泪鼻涕,将袖管撸起,露出青青紫紫的伤痕。
“这井水若是脏了,我便打不满两缸水,回去又要挨打。”
看着这如柴棍一般瘦弱的手臂,满是青青紫紫的伤痕,看不见一丝完好肌肤,宁轩眼底满是震撼。
“你,你这些,都是谁打的。”
“山腰尼姑庵的尼姑。”她瞧着宁轩,眼里带着坚定,“即便她们如此待我,我也没想过寻死,不止如此,我还得好好活着,那些欺负过我的人,还等着我去收拾呢。”
也就是这一番话,宁轩才彻底放下了寻死的心思,这情谊算是在这里结下了。
后来宁轩让侍卫下山将尼姑庵里的尼姑好生收拾了一顿,不敢再欺负她。
这段日子,她过得着实是好的,没有丝毫的痛苦,怨恨,以至于她都没有一丝这几年的记忆。
不过这宁轩一走,之后所发生的事,她又都能记起了。
一幕幕都是那样的清晰,每日午夜梦回,都恨不得将罪魁祸首千刀万剐,挫骨扬灰。
好日子不过三年,她丢掉的记忆也是三年,皇子终归是要回京的,太子登位,宁轩自然也该走了,走时宁轩许诺,待她及笄,定然回来娶她。
只是宁轩这一走,就是多年,她也没了庇佑。
刚开始尼姑庵众人还是客客气气的,可这日子一久,便瞧出宁轩是不会回来了,内心压抑多年的怒火,一下子释放出来,便开始死命地折腾她。
过的日子说是猪狗不如,也不为过。
谁能想到佛家之地,人心竟是如此险恶,逼得人啃树皮,挖草根填饱肚子。
烧红的木棍落在皮肉上,烙得滋滋作响,焦肉香气四溢。
这些痛苦的记忆,一遍一遍地刺痛着绿珠的心。
绿珠攥紧了指尖,眼睛变得通红,她所做的都没错,她何错之有,都是他们造下的孽,就该他们来偿还。
掌心的疼痛感传来,绿珠这才松开了手,看着掌心斑斑血迹,连忙用绢帕擦拭,不要让宁轩发现了才好。
而眼底的血色不知何时渐渐消退。
血迹可擦,可这几个月牙伤痕却没法擦掉,绿珠叹了口气,将手好好掩在袖下。
嫁进王府这半年,她断断续续得知了当年忘记的往事,却常常有种负罪感,这负罪感的来源便是宁轩,她的夫君宁轩。
除了不能行床笫之事,宁轩将所有好的都捧到她跟前,珠钗,锦缎像是流水一般地送进来,半旧不新的又如流水一般送出去。
自古就有君子远庖厨,更何况,本就身有残疾有诸多不便。
然而为了哄她开心,宁轩不惜亲自洗手做羹汤,也不知做了多少遍,才端了碗边有些许烟灰的鲫鱼汤在她面前。
身上锦缎衣衫沾了灰,袖口还被烧了一个小小的缺口,有些狼狈。
她瞧着觉得眼眶有些发热,鼻头也有些发酸。
端过碗尝了一口,鱼很腥,味很淡,鱼肉也很老,可她还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了。
知道她喜欢梧桐树,便扩建了庭院,所有的假山都移了出去,花花草草也都被拔除,种上了一排排梧桐,请了专门的花匠伺候。
最让绿珠感动的,是在她七月的生辰,那是她印象中,第一次过生辰。
生辰当日,府中奴才便忙碌了起来,至于做什么,她是知晓的,毕竟这府里,也有她安插的人。
各式各样的花灯挂上,缀满整个梧桐树枝,到了晚间时分,一盏接一盏地亮起,竟比过了夜间的星辰。
令她没想到的是,除了这花灯,府外又升起了橘黄孔明灯。
起初不过一个,两个,三个……后面越来越多,包围了整个王府的上空。
每一个孔明灯上,都有她的名字,绿珠。
风轻轻一吹,千万个孔明灯飘飘荡荡,构成了一条银河。
这般景象,可谓是震撼了,在这京中也是轰动一时。
就在绿珠痴痴望着天上的时候,耳边传来了熟悉的轮椅轱辘声,她一回头,就瞧见宁轩端着一碗寿面。
看起来是一碗普通的阳春面,撒着葱花儿,铺了一个煎蛋,冒着丝丝热气。
宁轩将筷子递到她手里,眼底满是期待。“今日是你生辰,这是长寿面,吃了是长命百岁的。”
绿珠接过面,挑起一根放进嘴里,只不过这味道,一尝就是宁轩自己做的,府里的厨娘可做不了这么难吃。
面长长的,一直也吃不到尾,绿珠咬断了面条,将满嘴的面条咽了下去。
“这面条咬断了不吉利,你怎么……”宁轩无奈地看着绿珠,又舍不得说重话,只能叹了口气,“也罢,不过是个说法罢了,当不得真,咬断便咬断好了。”
她看着宁轩无奈模样,眉眼不自觉地弯了弯,嘴里的面条似乎变得好吃了,比厨娘做的都好吃。
心里有个小人儿默默念着,若是今日真是她的生辰就好了。
而这些都不过是沧海一粟,宁轩的宠爱远远不止这些,对她好到让人眼红。
王府里的下人,都觉得绿珠是有福气的,虽然宁轩残了一双腿,可这份儿真心,哪是旁人能比的。
这些能将人溺死的宠爱,绿珠有些承受不住,又拒绝不了。
心分成两瓣,一瓣欢欣雀跃,一瓣千疮百孔。
这般的好,不是她的,宁轩也不是属于她的,可绿珠还是盼着,盼着这样的日子能过得慢些,慢到停在温柔的某一刻。
5
前些日子,京中出了事,还是两件大事。
皇后办了赏花宴,京中有身份的贵人都会前去,永安侯府的含玉去了,绿珠自然也去了。
这场赏花宴并不愉快,先是含玉落水了,恰巧路过御花园的侍卫跳下水去救。
救人本是好事,可含玉只穿了薄薄的一层春衫,落了水,更是紧贴着身躯,勾勒出玲珑曲线。
这一切都太巧合了,众人赏花,都在荷花池旁,怎么会那么巧,就含玉掉了下去,又怎么会那么巧,有个侍卫在附近巡逻,身旁的宫女太监都还没反应过来,他就已经跳下水去救人了。
明眼人都知晓,这绝不是巧合,赏花宴自然是办不下去了,皇后也是忙得焦头烂额,各家贵女都坐着马车回府。
就在这回去的路上,绿珠遇袭了。
没有人知道具体情况是怎样的,只知道最后回来的,只有绿珠一人,浑身都是血淋淋的。
宁王府的太医进进出出,断言绿珠活不过三刻,可绿珠活了下来,好好地活了下来。
之后的事都是隐秘,太医也被下令封口,绿珠因为受伤的缘故,整日待在宁王府,不管是谁邀约,都推脱身子不适。
也就是这两件事,成了京中的热谈。
编者注:欢迎收看《合虚山:绿珠(下)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