合虚山:锦如

1

适逢天界千年一遇的蟠桃大会,众仙齐聚九重天之上的灵霄宝殿,一路所见,可谓是金钉攒玉户,彩凤舞朱门。

复道回廊,处处玲珑剔透;三檐四簇,层层龙凤翱翔。

正上方坐着王母和天帝,身后有天妃悬掌扇,身侧有穿着粉色宫纱的仙娥捧着仙巾,宝殿四周站着面目凶恶的天将掌灯。

殿前诸女长袖漫舞,无数娇艳的花瓣轻轻翻飞于天地之间,沁人肺腑的花香令人迷醉,

正中嫦娥穿着一身素白冰蓝云裳,青丝墨染,裙裾翻飞,若仙若灵,时而抬腕低眉,时而轻舒云手,果不负月下仙子之名。

能来此参加蟠桃盛会的大多都是仙家,且是叫得上名号的仙家。

大多下界仙山的上神对此都没有太大的兴趣,只不过这一次盛会,一直避居在七重天的镜渊上神难得来了。

作为天界的末流小仙,锦如原本是没有资格参加如此盛会的,可因着她另一个身份,镜渊上神的妻,一下子位分变得尊贵起来,直接做到了王母下方的位置。

锦如身旁坐着的是镜渊上神,面前和其他众仙家一般,摆放着檀木案桌,案桌上有三个琉璃盘,分别放着三百年青绿蟠桃,一千年的红白蟠桃,和三千年的熟红蟠桃,出去琉璃盘,一侧放着玛瑙瓶,插几枝弯弯曲曲珊瑚树。

而与众仙家不同的是,锦如面前还放着一套青花玲珑茶具,玲珑的壶嘴还冒着丝丝白气。整个殿里都飘散着淡淡的茶香。

对于这婀娜仙姿,渺渺仙音,锦如都提不起太多的兴趣,这些都不如她的夫君镜渊上神好看。

即便是看了一千三百年,锦如也丝毫不觉得腻,只不过现在是在凌霄宝殿上,若是一直盯着镜渊看,终归是失礼。

锦如不舍地收回目光,吩咐了身边的仙娥拿了一个空的的琉璃盘来放在面前,挑拣了一个看起来最熟的三千年的蟠桃在手里,又从怀里掏出一把流萤小刀,从桃子底部开始细细地削皮。

没过多久,一条弯弯曲曲的桃子皮盘在桌上,锦如将剜去桃核,接着流萤小刀上下翻飞,顷刻之间,蟠桃就被切成小块,只不过因为被捏在手里,还是桃子的模样。

将桃子小心地往盘中一放,顿时被切碎的小块四散而开,竟是桃花盛开的模样。

锦如轻舒一口浊气,从怀里掏出一块织锦绢帕,将手上的汁液细细地擦去,将象牙做的牙箸放在琉璃盘上,这才端到镜渊面前。

“夫君,蟠桃削好了。”

“恩。”

镜渊垂眸看着琉璃盘中削好的蟠桃,放下手中一直拿着的茶盏,茶盏离手的一瞬间微微一顿,又将茶盏端起,朝锦如的方向挪了挪,这才收回手,拿起牙箸。

茶盏里面杏黄的茶水已经只剩下小半,杯底还有几片银色的茶芽,锦如顺手提起玲珑壶,将茶水添上,放到镜渊手旁。

兴许是蟠桃的味道极好,镜渊一连吃了几块,这才放下手中的牙箸,重新端上茶盏,轻啜了一口。

“今日的茶,比昨日的要浓郁些。”

刚添的茶水还冒着丝丝缕缕的雾气,将镜渊的脸氤氲其中,显得有些模糊。

“今日的茶是刚从下界送上来的,是今年的春茶,自然是要浓郁些。”

镜渊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,“你的茶艺还是一如既往得好。”

“夫君喜欢就好。”

锦如随手拿起一个红白的蟠桃,放到嘴边咬了一口,眉梢眼角却是掩不住的喜色,一双杏仁眼笑得变成两弯月牙。

2

在三千三百年前,锦如还不是镜渊的妻,只不过是洞庭湖的一条刚开灵智的锦鲤。

洞庭湖原本是由洞庭仙子管辖,只不过几百年犯了天条,被罚入凡间轮回转世,一时间洞庭湖里的精怪便疏于管理,大多精怪都溜了出去,游戏人间。

一时间洞庭湖只剩下一些小鱼小虾,还有一些不能化成人形的精怪,譬如锦如。

洞庭湖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,就被一条不知何处来的一条蛇精给打破了。

兴许是修炼了什么歪门邪术,蛇妖一双眼极为猩红,嘴里不时吐着信子,发出嘶嘶的声音,模样也是生得极丑,上半身是人身模样,还有些未褪去的青皮附在上面,下半身是一条巨大的蛇尾,往湖里一搅,顿时湖水被搅得天翻地覆。

锦如在湖水里挣扎,被搅得头晕脑胀,和其他的鱼虾一般想要跃出湖面,透口气。

刚游到湖面,想要跃身而起,就看见一条蛇尾横扫而过,将刚跃出湖面鱼虾送到蛇妖面前,顷刻之间吸干了修为,也没了生气。

原本刚想要跃出湖面的锦如吓得扭头,朝着湖底游去,其他的鱼虾,也四散而开,不敢再想着跃出湖面。

吸了不少鱼虾修为的蛇妖像是饱了一般,露出满足的神色,慢悠悠地晃到洞口歇息。

总算是让躲身在湖底的锦如松了口气,只不过这平静都是短暂的,第二日,第三日,蛇妖依旧是将湖水搅得天翻地覆,抓湖里的精怪吸取修为。

一连几天,湖里的精怪越发地少了,也终于轮到了锦如。

眼看着蛇妖的蛇尾扫过面前的水草,锦如认命地闭上了眼,静待这死亡的降临,耳边却听见蛇妖凄厉的惨叫。

锦如睁开眼,刚好看见蛇妖身子从中断开,巨大的身子倒下,将湖面拍起巨大的水花,有些腥臭的血将湖面迅速染红。

蛇妖死了,劫后余生锦如忙游出湖面,想要看看是谁救了她,不过看了一眼,锦如就有些痴了。

岸上的人穿着一身绛紫色云纹华服,手里执着一柄金色光化作的剑,长眉若柳,身如玉树。

锦如嘴里不自觉地吐出几个水泡泡,在湖面上连成一串,还没等锦如回过神来,岸上的人就将手中的金光一收,眼里带着一丝怜悯,看着被血水染红的湖面。

“无妄之灾,也甚是可怜。”

锦如眼神有些迷离,连声色也这般好听,一时竟忘了吐泡泡,原本连成一串的水泡泡也“噼噼啪啪”地爆了一串。

这一连串的响声,将锦如吓了一跳,不自觉地摆了摆鱼尾,溅起一串的水花。

岸上的人将袖袍一挥,湖里还有生气的鱼虾,自然也包括了尾巴还没来得及放下的锦如,都被收入了袖中。

袖中的天地很宽阔,就是有些黑漆漆的,没有光亮,锦如瞪大了鱼眼,也没看见有别的东西在周围,索性躺下身子翻滚了几下,摆了摆红色尾巴。

随后没多久,袖中亮光一闪,锦如感觉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掉,锦如挣扎了几下,可惜不是在水里,身子都使不上力,只能就这么掉了下去。

扑通,扑通,扑通……

一堆鱼虾都落入了潭水中,重新又回到了水中,锦如兴奋地跃出湖面,溅起水花,这水花刚好溅到了绛紫色衣衫上,湿了一小块衣角。

“莫离,这些都是洞庭湖的生灵,因洞庭仙子入了轮回,才遭了劫难,我路过顺手救下几个,今后就托你庇佑了。”

自此,锦如就在这合虚山的潭水里修行,山主莫离对于精怪的约束甚少,只有一条,不许精怪们随意下山跑到人间闯祸。

锦如在合虚山的日子,除了修炼,便是喜欢打听当初洞庭湖救命恩人的事,自洞庭湖那一眼之后,她眼里心里,再也容不下其他,救命之恩最是难报,那她就将自己嫁给他好了。

可这不打听不知道,一打听,锦如觉得自己的小心脏都有些承受不住。

救她的人是住在七重天上的镜渊上神,在几十万年前,是父神手下掌管世间刑罚的上神,天界的诸多刑罚,都是他立下的,父神过世后,就一直避居在七重天,不问世事。

知道了镜渊的身份,锦如内心是绝望的,这般人物,她就是把头使劲抬起来仰望,都不见得看见一片衣角的人,她想要报恩,怕是没指望了。

一连抑郁了好几百年,锦如努力想要忘掉那抹身影,只可惜越是想要抹掉,反而在脑海里越发深刻。

合虚山的灵气浓郁,比起洞庭湖不知好了多少倍,山间的精怪,除了树精,大多都是一千年左右,就渡劫修成小仙,而锦如却是个特例。

兴许是资质极差的缘故,又或许大多的时间都拿去伤春悲月了,在合虚山足足修炼了两千年,才勉强渡过雷劫,成了一名下界的小仙。

恰巧的是,锦如刚刚度过雷劫,就遇上天界向下界仙山招募仙娥。

比起下界,天界的规矩甚多,不如在下界仙山来得自在,山间散漫惯了的小仙,大多都是不愿上天界的。

不过这并不包括锦如,听到招募的消息,锦如眼睛顿时一亮,想着入了天界,兴许就能见到镜渊,顿时一扫之前的抑郁之气。

山间的精怪劝阻锦如,刚刚渡过雷劫,元气大伤,还是好生休养才是,再说天界哪有这下界来得舒服自在。

可锦如却听不进去,这些都不重要,这次的机会难得,兴许就能见到镜渊,就算报恩是奢望,能看上一眼也是极好的。

兴许是上天眷顾,锦如如愿地入了天界,换上了一身粉色的宫纱,又刚好轮上七重天流云殿仙娥一百年一换的当口,被分配到了七重天,做了端茶送水的仙娥。

七重天极为冷清,只有镜渊住的流云殿,流云殿里也是极为冷清,只有两个洒扫的仙娥,还有就是锦如。

见到镜渊的那一刻,锦如眼睛都亮了,一颗小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。

镜渊不爱吵闹,锦如收敛了性子,尽力多做事,少说话。

镜渊上神爱喝茶,特别是人间一种叫白毫银针的茶叶,这在天界已经是人尽皆知。

本来凡间的俗物是不能上天界的,可因着镜渊破了例,每年都会到凡间采购送到七重天上来。

为了能长久留在镜渊身边,锦如特意去借了乾坤镜,透过乾坤镜学了茶艺。

为着能泡出更好的茶水,专程去人间购置了青花玲珑瓷镂空茶具,除此之外,还买了一个红泥小炉,一个紫砂壶用来烧水。

泡茶的水是每早清晨,从九重天上的瑶池荷叶上采集的琼浆玉露。

送上来的茶叶经过细细地筛选,剩下的形状似针,长一寸许,整个茶芽为白毫覆被,银装素裹,熠熠闪光。

冲泡后,茶叶沉在杯底,芽芽挺立,茶水呈杏黄色,香气清鲜,滋味醇和。好似白云疑光闪,满盏浮花乳。

也因着这一手好茶艺,锦如长久地留在了镜渊身边,没有被更替。

这样的日子过了上千年,本以为会以仙娥的身份,一直待在镜渊身边,却没想到镜渊要娶妻了。

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,锦如心像是被刀狠狠地扎了一刀,嘴里说不出的苦涩,她从未想过镜渊会娶妻。

镜渊要娶的人,是九重天上王母和天帝的女儿玉卮仙子,据说是王母觉得镜渊的流云殿太过冷清,便想着将自己的女儿嫁过来,照顾镜渊的饮食起居,身边也多个嘘寒问暖的人。

镜渊作为上神,大婚自然是大事,不管是天界众仙,还是下界各路仙山的小仙以及上神,都前来庆贺。

可没成想到了成亲的那一天,却出了岔子,锦如随着镜渊前去瑶池接人,原本该在瑶池穿着七彩霞衣出嫁的玉卮仙子,失踪了。

王母和天帝也没料到是这局面,急得不行,一边吩咐人前去寻,一面向着镜渊赔罪。

没过多久,冥界派了小鬼上来,手捧着一件七彩霞衣。

小鬼跪在瑶池前,将霞衣举过头顶,“冥王让小的上来禀报,昨日玉卮仙子下往冥界,不顾万鬼阻拦,硬是跳进了轮回,只留下了这件七彩霞衣,如今已是投胎转世,须得过了这一世才能再度回到天界。”

“孽障,真是个孽障!”天帝一听,气得快要呕血。

王母忙过去安抚天帝,“现在骂她已经是于事无补了,当务之急是这场婚事该如何解决才是。”

天帝面露难色,看着站立在一旁的镜渊,有些挫败地叹了口气。

眼看着局势混乱,锦如不知从哪里鼓起了一腔孤勇,径直跪在镜渊面前。

“上神,锦如愿替玉卮仙子出嫁。”

镜渊神色明显一愣,似乎是没想到锦如会这般,低垂下眼眸,看着跪在地上的锦如,“这婚事成与不成,于我都无妨,你不必如此。”

“锦如是心甘情愿的,”听见镜渊拒绝,锦如急了,伸手拉住镜渊的衣角,“锦如在下界洞庭湖时,受过上神救命之恩,自此一直倾慕上神,能嫁给上神,是锦如之幸。”

一口气说完,锦如身子微颤,手攥紧了衣角,也不敢抬头看着镜渊的眼,静静地等待着镜渊答复。

随之就是长长的沉默,久到锦如都有些心灰,从洞庭湖后,这三千年她一直在他身后奋力追逐,诸多心酸一起涌上心头,锦如感觉鼻头有些发酸,一滴眼泪滴落到了手上。

锦如刚想要松开攥紧的衣角,身上却突然披上了七彩的霞衣。

惊喜,错愕,喜悦,几番滋味涌上心头,锦如看着身上的七彩霞衣,竟是从未有过的开心,抬头就看见镜渊伸出手,将她扶了起来,一双黑色的眸子沉沉。

“今日这般决定,日后不要后悔才好。”

锦如破涕为笑,眉梢都带了喜悦,坚定地道,“不后悔。”

大婚照常举行,事情能这般解决,天帝自然是不会多加阻拦,反而是送了更多的赔礼到流云殿。

为了给镜渊一个交代,天帝下旨,罚玉卮仙子在凡界轮回百世,每一世受尽人世生、老、病、死、怨憎会、爱别离、求不得七苦,方能回到天庭。

3

蟠桃大会过了几天,凡间下界又是过了几年,细细算来锦如已经是嫁给镜渊三百又三十年了,而凡间已是过了九千多年。

嫁给镜渊这些年,锦如过得极为顺心,每一日睁眼就能看见镜渊,每晚抵足而卧,同榻而眠。

流云殿也还是如大婚前一般清净,只有两个洒扫的仙娥。

今日是个特殊的日子,至少对于锦如来说是特殊的,就是在三百三十年前的今日,她和镜渊成了婚。

昨日她去九重天见了天帝,而今日之后,就是在玉卮仙子的归期,她就不再是镜渊的妻了,理当好好珍惜才是。

坐在梳妆镜前,将一头青丝挽起,用一只粗糙的碧玉簪簪住,又从最大的箱笼里翻出一个金丝楠云纹的小箱笼。

从腰间摸出一把精巧的金钥匙,将箱笼打开,里面装着一件烟水玉云裳。

锦如嘴角露出一抹笑,这是成亲后,镜渊给她的,是织女送上的贺礼。

这衣裳,平日里,连碰她都舍不得碰,小心地将云裳拿了出来穿在身上,又如人间女子一般,细细描眉,抿一口胭脂。

细细收拾妥当,锦如这才出了屋,刚进正殿,就看见躺在软榻闭目养神的镜渊,锦如不由得放轻了脚步。

如往日一般,跪在厚重的云毯上,将银丝碳放进红泥小炉,提了紫砂壶将采集来的琼浆玉露煮沸。

用镊子夹了一小撮茶叶,放进青花玲珑壶里,微沸的水冲泡,手微微晃动玲珑壶,茶叶慢慢沉入湖底,茶水的颜色也渐渐变深。

香气从玲珑壶嘴里飘散了出来,锦如这才将茶水倒入茶盏中,端到镜渊面前。

“夫君,茶好了。”

镜渊缓缓睁开眼,看了一眼盛装打扮的锦如,接过茶盏,浅尝一口就放到一旁的桌上。

“今日怎想起这般打扮?”镜渊看了看锦如头上的碧玉簪,眉头皱了皱,“头上只这一只碧玉簪,倒是有些单薄了。”

锦如眉眼微弯,伸手摸了摸头上的碧玉簪,“怎会,这玉簪刚好相衬。”

镜渊盯着玉簪默了半晌,没有说话。

“夫君,流云殿花草甚少,锦如想在流云殿种一株梨树,待到来年花开时,漫天都是雪白的花瓣,定然是美极了。”

“不过是件小事,你想种便种好了。”

“只是这天上没有梨树,须得从凡间带上来,可天规森严,不准带凡间之物,夫君陪锦如走一趟可好?”锦如眼里带着希翼的亮光,盯着镜渊,生怕镜渊拒绝。

或许是锦如的目光太过炽热,镜渊从软榻上起身,抬手间,一道金光闪过,灭了红泥小炉中的火,转而看向锦如。

“走吧。”

锦如面带喜色,双手提着有些长的裙摆,两步跨到镜渊身旁,随着镜渊出了流云殿,下天界。

距离上一次下凡,还是在两百年前,锦如看着热闹繁华的街市,按天界时间算,上一次下凡还是一百多年前,也是在热闹的街市上,镜渊给她买了头上的碧玉簪。

不过发呆了片刻,等锦如回过神来,就看见镜渊一只手手里拿着一对金步摇,细长的簪身上用细致的银丝密密地绕出了千枝莲的图样,簪头缠着细细的流苏。

另一只手将她头上的碧玉簪取下,将金步摇簪了上去。

眼看着镜渊随手就要将手里的碧玉簪扔掉,锦如忙伸手将碧玉簪夺了过来,捏在手里。

“这碧玉簪也跟了我几百年了,我舍不得扔。”

镜渊眉头皱了皱,最终只能叹了口气,“随你吧。”

锦如笑着将玉簪放进怀里,这才认真地逛起集市来,东看看西瞧瞧,镜渊跟在锦如身后,走走停停。

集市上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,周边的树上,还挂上了四角彩灯,锦如拿着一盏梨花灯做看看,又看看,心痒,可这花灯委实没什么用,不舍地将花灯放下,走向一旁的脂粉铺子。

就像是人间斤斤计较的妇女一般,锦如站在那里,跟人讨价还价,磨破了嘴皮,不过是为了少两个铜板,明明身上不缺钱,可锦如还是乐此不疲。

鼻尖嗅到酒香,连忙拉着镜渊的衣袖就跑了过去,买了几坛上好的梨花酿放进乾坤袋里。

人间新奇的玩意儿太多,一直逛到华灯初上,锦如这才意犹未尽地止住脚步。

夜色深深,街市却并没有安静下来,反而比起白日还要热闹一些,锦如刚想要去寻一株梨树回天界,又看见人流都朝着一个地方涌去,眼神忍不住往那个地方瞟了瞟,又看了看,想要跟上去,可现在天色已晚,不由得止住想要移动的脚尖,到凡间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,理当回去才是。

可锦如不想就这么回去了,能多和镜渊呆上一刻,那也是极好的,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,偏头看着镜渊,“夫君,我也想去看看。”

镜渊嘴角露出一丝笑意,映衬着身后的花灯,天地万物似乎都失去了颜色,独独留下那一抹笑,“想去还在这儿愣着干嘛。”

看着镜渊嘴角露出一丝笑意,锦如有些晃神,这不会是错觉吧,她极少见到镜渊笑,眨了眨眼再看,果然那丝笑意是错觉。

镜渊随手牵起锦如的手腕,“再晚些,怕是人都散了。”

“啊,好。”锦如看着手腕处镜渊的手,眼睛顿时笑成一弯月牙,心底像是打翻了蜜罐,心里期望,这条路最好一直这般走下去。

随着人流一直走到尽头,是一条护城河,河边站着许多年轻男子和女子,女子大多都手捧着一盏花灯,花灯中有短短的一节燃着的蜡烛。

女子将花灯放进水中,闭上眼双手合十,嘴角露出一丝笑意,开始许愿。

花灯顺水而下,也带着女子的心愿,飘向远方,一条普通的护城河,因着这花灯,竟是异常的美丽,有点像是天上的银河。

锦如这才明白,今日该是人间的花灯节,人间未婚男女已经已婚的男女,都会前来护城河,放一盏花灯,许下自己的心愿。

锦如看着也是心痒不已,她想放许多盏花灯,因为她有许多是心愿,都还没实现。

兴许是看出了锦如的心思,镜渊买了一盏精致的梨花灯,放在锦如手里。

看着手里的梨花灯,锦如眼里收不住的欣喜,一闪一闪,在夜色里极为亮。

“不过一盏花灯,你也能高兴成这样。”镜渊嘴角微弯,无奈地摇了摇头,伸手将花灯点亮。“想放便快去吧。”

“恩。”

锦如将花灯放进河里,花灯顺水而下,锦如闭上双眼,双手合十,虔诚地许愿。

河边的风吹得花灯左右飘摇,四处微闪的烛光映着锦如脸上的笑意。

许好了愿,锦如站起身来,伸手捋了捋吹乱的发丝。

“许的什么愿?”

锦如偏头看着镜渊,吐了吐舌头,眼里带了一丝调皮,“在凡间许下的愿,说出来就不灵了。”

“凡人都是向神仙许愿,你本就是神仙,说出来也无妨。”镜渊黑色的眸子流光婉转,一丝笑意若有若无。

锦如笑着连连摇头,眼里极为认真,“我向父神许的愿,不能说,不能说,说出来也不灵了。”

见锦如这般模样,镜渊也不再追问,站在护城河边,看着一盏一盏的花灯,顺水而下,直到河边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,锦如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,随意在郊外寻了一株梨树,带上了天界。

一般下了凡界的神仙,回到天界,都会前去天池,洗去一身的凡尘烟火,锦如推说去栽种梨树,让镜渊独自前去,自己回了流云殿。

回到流云殿,锦如捏住乾坤袋一个边角抖抖散散,落了出来一堆的杂物。

一株拇指粗细的梨树,几坛梨花酿,还有一堆凡间的胭脂水粉,丝娟秀帕。

锦如拿起地上的胭脂水粉,这些她都不喜欢,不过是为了和镜渊在凡间多待片刻罢了。

随意扔在了角落里,左手拿起梨树朝着流云殿的院子走去,也不知从哪里寻了一把小铲,在角落里挖了一个坑,将梨树栽好,又将在凡间买的梨花酿埋在树下。

将这些做完,锦如的额头出了一层薄汗,想要用衣袖擦擦汗,却又舍不得弄脏了这件云裳,转而用手擦了擦。

手碰到头上的金步摇,锦如眼角眉梢都露出了笑意,微晃了几下脑袋,步摇上的流苏叮当作响。

又像是想到了什么,锦如嘴角笑意渐渐凝固,眼底多了一抹哀愁,明日就是玉卮仙子的归期了。

越想,锦如觉得呼吸越发得沉重,颇有些狼狈地回到房间,她该如约去雷刑之域了。

所谓雷刑之域,是天界刑罚之一,也是当初镜渊立下的刑罚之一。

雷刑之域煞气很重,道行不够的仙家靠近雷刑之域,会扰乱了修行,再者雷刑之域的刑罚,是天界最重的刑罚,闻之都会瑟瑟发抖,天界众仙,一般都会绕道而过。

雷刑之域的刑罚分三种,第一种是最轻的,十道尾指粗细的银色天雷,每一道天雷劈下,折损一百年修为。

第二种是七七四十九道手腕粗细的金色天雷,每一道天雷断去一根仙骨,最后仙骨净失,沦为凡人。

而这些这些都足矣让众仙闻风丧胆,最为可怕的是第三种,九九八十一道深紫色天雷,这种天雷就算是上神也承受不住,最后形神俱灭,一般的仙家不过堪堪三十道天雷,便灰飞烟灭了。

而锦如犯下事,按天规来是要受这紫色天雷。伸出颤颤巍巍的手将头上的金步摇取下,又从怀里拿出碧玉簪,小心地放在了梳妆台最底层的匣子里。

慢慢脱下了身上云裳,一层一层叠好。

一滴泪砸落下来,刚好滴在云裳上,紧接着两滴,三滴……

锦如忙胡乱地擦了擦脸,不让自己哭出来。指尖在云裳上流连。

这三百多年就如梦一般,眨眼即逝,她舍不得,也放不下。

再看了一眼,锦如闭上泪眼,关上了箱笼,不能再耽搁了,在耽搁下去,镜渊就该回来了,他不想镜渊看见,她原来是这么恶毒的神仙。

没有换上其他的衣服,仅穿着一身素色的单衣,就出了流云殿,离了七重天,前往雷刑之域。

还未到雷刑之域,就感觉到极重的煞气,锦如感觉身上的仙气都有些微微动荡。

压下心中的不适,继续朝着雷刑之域走去,不过片刻就到了。

外面早已站着等待的天将,手里拿着沉重的玄光神铁打造的锁链。

主动将双手伸了过去,拷上锁链,随即被锁到刑台之上,极为顺从,没有一丝反抗。

锦如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,她还有什么可反抗的,这般的结局,她骗玉卮仙子吃下那盘有摄魂草仙果的时候,就已经料到了,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一点私心,都是罪有因得而已。

回想当初大婚前一日,她端了一片仙果去找玉卮仙子,说是镜渊上神送来了,因着她一直待在镜渊身边,在天界诸多神仙也是认识的,玉卮仙子没有怀疑,吃下了仙果。

本来她只是想让玉卮仙子躲到下界去,错过这场亲事,可阴差阳错,玉卮仙子去了冥界,入了轮回,还被罚了百世轮回之苦。

这三百年,她虽如愿待在镜渊身边,心里无时无刻都泛着甜意,可这甜意却又泛着苦涩,每日孤身一人的时候,她心底总会愧疚不已。

这些都是她欠玉卮仙子的,若不是她,兴许玉卮仙子便不会受这百世之苦,若不是她,兴许玉卮仙子现在已经和镜渊完婚,可转念一想,若不是她骗了玉卮仙子,她和镜渊,又怎会有这夫妻的缘分……

耳边响起滚滚雷声,周围的天将都已经退了出去,躲避这雷刑之威。

锦如抬眼看了看头顶上的滚滚乌云,里面还夹杂着深紫色的雷电。

果然是最高的刑罚,锦如认命的闭上了眼,等待天雷的降落。

第一道天雷降落,锦如周身散去剧烈的白光,奋力抵抗,可这微弱的仙力,又怎么挡得住,瞬间就被击碎。

雷鸣之声将锦如的耳朵震得嗡嗡直响,神识之海剧痛不已,面目都皱成了一团。

随之第二道天雷落下,随着噼噼啪啪一阵响,周身仙骨尽断,没了仙骨支撑,锦如整个身子都软软地挂在上面,靠着锁链吊起身子。一时间喉间微甜,随之嘴角就渗出一丝鲜血。

接着第三道,第四道……

也不知是受了几道,锦如白色衣衫已经满是血色,周身的仙气也是只有一点弱弱的光闪着,仿佛一触就碎。

锦如努力睁开被血糊住的眼,却也只睁开了一条缝,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模糊,雾茫茫的一片血色,或许是死前的错觉,锦如视野里出现了一抹熟悉的绛紫色。

随即想要苦笑,却没有气力牵起嘴角,他怎么会来呢?天帝都答应她了,替她瞒着,现在他应该还在天池才对。

眼前的视野越来越模糊,在最后一丝光亮消失之前,锦如终于牵起嘴角,露出一抹凄美的笑意,眼前浮起人间护城河边,那一盏盏的花灯。

那时镜渊问她,许的什么愿。她有太多太多的心愿,她希望能一直做他的妻子,她希望自己就是玉卮仙子,不必去费尽心机来嫁给他,她希望他心里,能有属于她的一个角落……

诸多的心愿,最终她希望镜渊能忘了她,忘掉有她这样一个心思歹毒的妻,继续做七重天受人敬仰的上神。

眼渐渐合上,周身仙气尽散,若是重来一回,她应该还是会选择去骗玉卮仙子,嫁给他,才不枉为仙一世。

4

一千年后,天界依旧是祥云喝彩,九重天上热闹非凡,一排排仙娥端着盛有蟠桃的琉璃盘,走进凌霄宝殿,又是一届蟠桃盛会之时。

相比起九重天的热闹,七重天就尤为的冷清,没有嘈杂的说话声,也没有细碎的脚步声。静谧得都能听见流云殿里梨花飘落的声音。

流云殿的角落,当初锦如种的梨树枝干,已经有两人合抱那样粗,树上的梨花一簇簇,一层层,像云锦似的漫天铺去,如雪如玉,洁白万顷,流光溢彩,璀璨晶莹。

不知那里来的微风轻轻吹过,雪白梨花瓣洋洋洒洒地飘落下,落在地上,树下的桌上,以及镜渊的发丝上。

梨树旁是一个池塘,池水莹白,冒着丝丝白气,灵气极为浓郁。池水里空荡荡的,只有一条锦鲤,除此之外,池底还有几颗碧莹莹的仙草。

梨树的花瓣纷纷扬扬而落,有的飘到了池面上,荡起一丝丝涟漪。

“这次的蟠桃盛会,怎么没去?”莫离端起酒杯,浅尝一口梨花酿。

“于你我而言,这种盛会不过儿戏罢了。”

“是吗?”莫离碧色的眸子流光微转,“上次你不也去了吗?”

镜渊神色微顿,眼睛看向池里的锦鲤,带着些许柔色,“不过是她想去,我随她去而已。”

莫离看着镜渊,颇有些感慨的意味,“真是没想到,你这石头般的心肠,也有融化的一天。”

“兴许是吧。”镜渊低垂下眼眸,指腹摩擦着杯壁。

“这一千年,你也不像往日那般喝茶了,倒是喝起酒来了。”

“她走了,别人泡的茶,总少了那么一点韵味,不喝也罢。”说完镜渊眉头微皱,伸手捂住嘴轻咳了几声。

莫离眉头微皱,“那日天雷受的伤还没好全?”

“不碍事。”镜渊摆了摆手,端起酒杯,浅尝了一口。

莫离摇了摇头,叹了口气,“那一日,你替她受下了剩下的七十道天雷,伤了元神,若不是我赶来……”

“不过是七十道天雷罢了,也算是天意了。”镜渊神色如常,轻飘飘的语气,好似在与人品茶一般。

“也罢。”莫离收回目光,转而看着池里游来游去的锦鲤。“她在雷刑之域能保下一条命,也算是造化,可终究是伤了根基,也不知要多少年以后,才能再次成仙。”

“不过万万年罢了。”

镜渊看着池水,眼神变得迷离起来,思绪也被拉倒不知何方。

当了数百万万年的上神,也孤单了数百万年,作为最冷酷无情的刑罚上神,他的心却在这短短的一千多年,被融化了,兴许是每日浓郁的茶香,又兴许是她柔柔的一声夫君。

当年大婚时的混乱,在他下凡间去寻玉卮娘的时候,就已经知晓了。

他偷看了玉卮仙子的记忆,才知道玉卮仙子早已心有所属,原本就是要逃婚的,刚巧碰上了锦如送来有摄魂草的仙果,便将错就错,装作吃了仙果,入了轮回,以此躲过这场大婚。

虽然知道玉卮仙子不会前去告发锦如,可他为了万全,还是消除了玉卮仙子记忆,那也是他第一次动用禁术。

却千算万算没有算到,锦如会自己去向天帝坦白,接受天雷之刑。

那时他正在天池洗去一身红尘烟火,突然听见阵阵雷声,感觉心口一阵阵发痛,连忙穿好衣服冲向雷刑之域。

等他赶到的时候,她已经不行了,周身一丝仙气也无,浑身血肉模糊。

因为他的到来,天雷之刑暂时停了,可这天规不能违背,若是有此先例一开,天界天规将被视为儿戏,天界大乱,更何况,这刑罚还是自己定下的。

最终他和天帝做了交易,他替她受下了剩下的七十道天雷,日后若是天界有难,他必然不会推辞。

七十多道天雷劈在身上,纵然他是上神,也伤了元神,怕是要耗费上万年的光景,才能慢慢恢复。刚好,她资质不好,又伤了根基,想要再开灵智,怕是也需要上万年,他等得起。

池里的锦鲤突然跃身,溅起水花,朝着镜渊的方向游去,嘴里吐出一串又一串的水泡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