楔子

三月的江南，正是最美的时候。湖堤的柳树刚刚抽出了新芽，随风飘荡在湖面上。一眼望去，文人才子扁舟碧湖，香伞美人缓步走过石桥小径，屋舍皆是青砖黛瓦。

若说江南最有名的地方，一年前的妙音阁算是一绝。

妙音阁有一美人，名百灵。歌声犹如空谷幽兰，宛转悠扬。

只是一场大火过后，一切都化作灰烬。

1

江南本就富庶，而这江南最富的人家当属城南宋家，其次就是临近的陶家。

丑娘就住在宋家的一座别院里。

这宋府里，丑娘是个特殊的存在。整日穿着厚重的黑色衣衫，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，脸上戴着面纱，浑身上下不露出丝毫，显得有些阴气沉沉的。

宋家的下人，每次经过这里，都是绕道而走，生怕沾了晦气。

别院里种了几株幽兰，生得极好，只是疏于打理，有些凌乱，整个院子倒也不至于那样的荒凉。

宋子祈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，端起一杯清酒，浅尝了一口。

“一年了，百灵还是没有消息。”

“都过去一年了，公子也该放下了。”

声音嘶哑像是夹杂着细沙，听着让人耳朵极为不舒适。说话声从丑娘那层层黑纱里传过来。

宋子祈眼里带着浓浓的哀色，把玩着手里的酒杯，“放下？谈何容易。”

黑纱遮住了丑娘的面容，看不清脸上究竟是什么神色。“百灵已经在那场大火里去了，公子再是放不下，也只是苦了自己。”

“我忘不了。”宋子祈闭上满溢痛色的眸子，“她的歌声，她的一颦一笑，都刻在我心上。”

“公子以后的日子还长，终会再遇上喜欢的人。”

“兴许吧。”宋子祈放下酒杯，看了看有些荒凉的庭院，“你这里还是这般空荡，这幽兰也没有修剪。”

“我不爱侍弄这些花草，自然是要空荡些。”丑娘看着那几株幽兰，掩在黑色衣衫的手不自觉地收紧。

“是啊，毕竟你不是她。”宋子祈嘴角露出一抹嘲色，“是我喝多了，恍惚了。”

见宋子祈一杯接一杯地喝酒，丑娘还是忍不住开口道，“喝酒伤身，公子还是该少喝些。”

“不过是混沌度日罢了，伤身总比伤心要好。”宋子祈摇了摇头，又喝了几杯，“醉了也好，兴许在梦里，还能见着她。”

丑娘不再说话相劝，只是默默地看着宋子祈，脸上的神色被黑纱掩盖，看不清，亦是道不明。

直到一壶酒喝完，宋子祈喝得有些晕乎，站起来晃晃悠悠走到丑娘身旁，伸手想要揭掉丑娘的面纱。

丑娘连忙起身躲开，站到远处，“公子喝醉了。”

“我是喝醉了。”宋子祈颓然地放下手，眼里带着沮丧，嘴角带着一丝嘲意，“明明你和百灵那么不像，我却总是恍惚间将你认作她。”

丑娘身子微颤，被裹在衣衫下的指尖，掐入掌中，血染在黑色的衣衫上，丝毫看不出来。

“是公子太过思念百灵了，产生错觉也是正常的。”

“错觉。”宋子祈眼角一滴泪滑落下来，“看来我真的是醉了。”

晃晃悠悠地出了院子，只是背影有些踉跄，透着一丝哀伤。

宋子祈走后没多久，丑娘站在原地伫立良久，都没有动一下，像是化作了一尊雕像。

直到原本透明的虚空渐渐浮现出一个身影，青色的衣衫随着风轻轻飘起，一双碧色的眸子看着僵立在那里的丑娘。

“百灵，你该回去了。”

“山主，”丑娘跪在地上，头低低地垂下，脸上的黑纱也垂在了地上，“百灵现在还不能随山主回去。”

“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，也该知道，合虚山是有规矩的。”

“百灵知道。”丑娘身子依旧低伏着身子，声音里带了哭腔，更为难听了，听着让人莫名的难受。“百灵违反了山规，私自下了山，理应回去受罚，可百灵还有心愿未了，不能随山主回去。”

“你该知道，你与他，再无可能了。”莫离眼里带着一丝怜惜，看着面目全非的百灵。

“百灵知道。”丑娘跪在地上，原本就沙哑的声音，带上了一丝哽咽，“我只想等他忘了我，遇上一个他喜欢的姑娘，娶妻生子，百灵就回合虚山，再也不出来。”

莫离叹了口气，不再勉强，“你毁了容貌，又失去了仙音，也算是惩罚了。等你了愿，还是回合虚山来。你不在的日子里，山里的精怪总在念叨你。”

“多谢山主成全。”

丑娘终是没有忍住，眼泪倾泻而出，将黑纱晕湿了一大片，对着莫离磕了头。

待再抬头时，虚空中已经没有了莫离的身影。

丑娘站起身，收拾了石桌上的酒杯，回到屋里。梳妆台不似平常的女子那般，有一面大大的铜镜，桌上摆着各种胭脂香粉，各色珠银首饰，空荡荡的只有一把檀木梳。

丑娘从妆奁的最底层翻出一面铜镜，用衣袖擦了擦上面积下的灰尘。

伸手摘下蒙着面的黑纱，露出一张狰狞可怖的脸。脸上全是大火过后留下的疤痕，交错纵横，看不到一丝完好的肉，疤痕已经脱了痂，由最初的粉色变成了深紫色。

丑娘伸手抚上脸上的伤疤，铜镜里映出了手上的疤痕，和脸上一样狰狞。

丑娘望着铜镜里的脸，泪一滴一滴砸落在衣衫上，这般丑陋，哪里还有一丝当年的模样。

2

丑娘最初是合虚山的一只百灵鸟，因为声音极为动听，得了山主莫离给的仙果吃，才得以修成雀仙。

山间的精怪爱听百灵的歌声，纵然每日都有许多精怪沉醉在百灵的歌声里，可是唱了一千年，百灵也觉得有些无趣了。

歌声依旧日日响起，可百灵觉得，没有精怪能懂她，没人能听出她歌声里的寂寞。

于是趁着山主去拜访旧友，百灵偷偷跑下了山，去了江南，进了妙音阁，也因此遇见了宋子祈。

那一日，百灵坐在帘后，没有让乐师奏乐，清唱了一首《虞美人》。

“风回小院庭芜绿，柳眼春相续。

凭栏半日独无言，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。

笙歌未散尊前在，池面冰初解。

烛明香暗画堂深，满鬓青霜残雪思难任。

……”

歌罢，众人沉醉，百灵叹了一口气，看来今日还是没有她要找的知音。

起身想要退出雅阁，却一头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，被撞的宋子祈连忙伸手托住百灵，避免了摔倒。

“姑娘当心。”

头顶上传来温润如玉的声音，百灵抬起头，就撞进了那双温润的眸子。

像是山间小溪般，澄澈明亮，眼里带着温和笑意，犹如春风拂面一般，让人觉得舒适。

百灵感觉自己心像是漏了一拍，有那么一瞬间，她想他也许就是那个能听懂她歌声的人。

感觉到自己荒唐的想法，百灵连忙从宋子祈的怀里抽离。

“在下宋子祈。”宋子祈身子微弯，向百灵行礼，“姑娘歌声犹如渺渺仙音，在下倾慕不已。”

温润的声音，犹如珠玉砸落在玉盘上一般好听，百灵有一霎那的失神，随即回过神来，“公子谬赞了，百灵当不起这般夸奖。”

本是极好的相遇，百灵余光却瞟见站在一旁的花娘，也就是妙音阁的老板的时候，顿时失了兴致。

只见花娘一只手里捏着一个涨鼓鼓的钱袋，一只手拿起一个金裸子，嘴里哈了口气，用袖子仔细地擦着，脸上满是餍足。

百灵有些失落地低下头，一切都是错觉罢了，不过又是一个一掷千金的公子哥。

察觉到百灵的目光，花娘乐呵呵地将金裸子放回袋子里，一步一扭地走了过来，“百灵，我的好姑娘，这宋公子可是江南最有才情的，你可要好好谢谢花娘我。”

百灵看着花娘贪财的模样，眉头一皱，为了她？怕是为了钱吧。

见百灵面色不好，花娘连忙收好手里的钱袋，脸上堆满讨好的笑，“花娘是个俗人，肚里没什么墨水，就不打扰你们了，你们聊，你们聊。”

花娘说完立马退了下去，雅阁里只剩下了百灵和宋子祈。

宋子祈从袖下拿出一本古谱，递到百灵面前。百灵打量了一眼，边角有些残缺，纸张也有些泛黄，看样子是有些年岁了。

“宋某早年寻到乐谱《阳春白雪》，却一直未能寻觅到能唱出它韵味的人，颇是惋惜。如今遇见姑娘，应当是它最好的归宿。”

百灵接过乐谱，随手翻阅了几页，确实是韵律优美，难得一见，只不过，她在意的从来都不是乐谱。

“公子有心了。”百灵将乐谱递还给宋子祈，“乐谱虽好，却不是我想要的。”

宋子祈看着手里的乐谱，脸上有一丝失落，“我还以为，姑娘歌声里的一丝哀伤，是叹息没能寻到好的乐谱，是在下鲁莽了。”

百灵顿住要走的脚步，她的哀伤，他听到了？百灵抬起头，正视着宋子祈。

“除了哀伤，你还听见了什么？”

“知音。”

百灵的手不自觉地将乐谱再次拿了过来，眼里带着些许光彩，她要寻的人，终于来了。

“公子的乐谱，百灵收下了。”

自那以后，宋子祈成了百灵的座上宾，也真如花娘所说，宋子祈是江南最有才情的人。

百灵的雅阁里摆满了各色的花草，最为喜爱的，是一盆幽兰，香气淡雅，不时地会亲自修剪，从不假他人手。

平日里休憩的时候，百灵都会手里拿着剪刀，细细地看着每一片叶子，每一点叶尖，不时地用剪刀修剪，整株幽兰有着固定的形态，一分不多，一分不少。

宋子祈时常打趣，说百灵该去做一个种花的匠人，而不是做妙音阁的百灵。

不过短短数月，从相识到相知，百灵越发觉得，自己深陷在了宋子祈温润的目光里。

她的歌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，只想为宋子祈一个人而唱。她的眼里，只容得下宋子祈一个人。

像往日一般，百灵在雅阁唱起《清平乐》,仙音渺渺，众人沉醉。妙音阁里突然闯进来一堆人，身上穿着普通家丁的粗布衣衫，将妙音阁一通乱砸。

妙音阁顿时乱作一团，乐师纷纷抱起心爱的乐器四处逃窜，花娘则是心痛地大叫，扑上去，想要拦住那些乱砸的人。

“停手。”

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，家丁顿时住了手，站在一个娇小的身影后面。

百灵往下面看了看，是一个模样秀丽，穿着锦缎衣衫，头上簪着宝珠的女子。

花娘拿起满是脂粉气的绢帕，胡乱抹了抹脸上的眼泪，还来不及整理褶皱的衣服，就扑到女子面前。

“我的陶家大小姐，我花娘这是哪里惹到您了，您要带着人来砸了我的妙音阁。”

陶思吟盯着花娘，一脸认真道，“听说你这里有个狐狸精，迷住了我的未婚夫婿子祁，我这是来看看，那个狐狸精长什么样。”

“您这是说的哪里话，宋公子只是来听曲儿的。再说了，我这里哪有什么狐狸精了。”

“哼!你不说，我自己寻。”陶思吟一脚踹开花娘，吩咐身后的家丁，“都给我砸。”

一看家丁又要动手，花娘顿时心痛不已，忙抬头看着百灵的雅阁，“我的百灵姑娘，求求你，救救我这妙音阁啊。”

陶思吟立马朝着花娘看的方向冲了上去。今日，她非要揪出那个狐狸精，将她的脸划烂不可。

“住手！”

顿时，整个大堂一片安静，家丁看了看陶思吟，不知该怎么办。

陶思吟停下脚步，扭头就看见站在门口的宋子祈，脸上露出笑。

“子祈，你怎么来了？”

宋子祈脸上带着怒色，上前拉住陶思吟，“思吟，你平日里胡闹也就算了，现如今还来砸妙音阁。”

陶思吟面露委屈，巴巴地看着宋子祈，“谁让你整日往这里跑了，大家都说你迷上了这里的狐狸精。”

“什么狐狸精!”宋子祈面露一丝恼意，“那是我喜欢的女子。”

“什么!”陶思吟顿时面有恼意，抽出腰间的软鞭，“啪”的打在楼梯上，“我看你是被她迷昏头了，我今天非得打死她不可。”

“你胡闹！”宋子祈眉头紧皱，“那不过是你我儿时父母的戏言，当不得真。”

“什么戏言！”陶思吟揪住宋子祈的衣袖，一脸较真，“我们陶家与你宋家是世交，这婚姻自然是作数的。”

宋子祈往楼上看了一眼，眉头越发皱得厉害了，拉住陶思吟往外走，“你先同我回去。”

陶思吟依旧是不依不饶，非要宋子祈说清楚，但终究是被宋子祈拉走了，一场闹剧就此落幕。

之后几日，宋子祈都没来妙音阁。很快，百灵就听到了宋子祈的消息。

满城都津津乐道，百灵就是不想知道，也难。

宋子祈违背双亲的意愿，前去陶家退婚，却不料陶思吟死活不肯退婚。宋子祈气得将一纸退婚书扔在了陶府门口，忿忿离去。

陶思吟撕毁了退婚书，跑到宋府门口，又哭又闹，扬言若是宋子祈不娶她，她就用身上的软鞭吊死在宋府门口。

可宋子祈心意已决，坚决不娶。陶思吟果真将软鞭悬在宋府门口，要上吊寻死，最后被赶来的陶父陶母救下。

自始至终宋子祈都没有露面，陶思吟也因此死了心。

退婚后的宋子祈来到她的雅阁，面上带着一丝愧色。

“百灵，上次思吟来胡闹，没惹恼你吧。”

“我倒是没什么，人都还没走到我跟前，有什么可恼的。”百灵蛮不在意地笑了笑，“倒是你，怎么就跑去退婚了，还差点闹出了人命。”

“我也没想到思吟这般倔强，竟然真的要上吊寻死。只能派人去将她爹娘找来，救下她。”

见宋子祈面有戚戚，百灵微抿了一口茶，淡淡道，“你若是不退婚，也就不会有这些事了。”

“我自然是要去退婚的。”宋子祈一脸认真，脸上难得带着一丝羞赫，“我，我不能娶她。”

百灵见宋子祈的模样，不由得好笑，故意装作不知。

“为何不能？”

宋子祈的脸更红了，一双眼定定地看着她，“因为我要娶你，我要你做我的夫人。”

虽然这些百灵早就知道，但说出来这一刻，心里还是悸动不已。说不动心，那都是骗人的。

一颗心飘飘荡荡一千多年，终是落在了宋子祈的手中，再也挣脱不开。

百灵点了点头，应了下来。

宋子祈像是一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，全然没了平日里的温润模样，一把抱住百灵。

“我就知道，我就知道，你会答应的，你心里也是有我的。”

百灵伸手环抱住宋子祈，将脸埋在宋子祈颈肩。

合虚山的一千年是那样漫长，那样寂寞，现在好了，她不再寂寞了。

她不是凡人，不能长久地留在宋子祈身边，终有一天，山主会来带她走。

可就算是这样，她也想嫁给宋子祈。合虚山上她可以再活一千年，一万年，可都不如这凡间与他的短短数月。

宋子祈回去就开始张罗。宋老爷气不过，想起那件退婚的事，现在又要娶个青楼女子，索性将宋子祈锁在屋里。

宋子祈被锁在屋里三天，这三天都不吃不喝，宋夫人心痛不已，跪在宋老爷面前求情。

“老爷，祈儿都三天没吃饭了，这样下去，他会死的！”

宋老爷眼里闪过一丝心痛，别过头，“这个逆子，死了就死了，免得给我丢人。”

宋夫人顿时大哭，抱住宋老爷的腿，“老爷，祈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，我舍不得啊，舍不得。”

“我宋家好歹也是大户人家，他娶谁不好，偏偏要娶那青楼女子，我宋家丢不起这个人。”

见宋老爷气不过，宋夫人越发哭得厉害了，“难不成，你要活活饿死他吗？他可是你的亲骨肉啊。

“老爷，你只有祈儿这一个儿子，就算祈儿再是不对，也不能让宋家绝后啊。”

宋老爷面色难看，沉默半晌，终究还是松口了：“罢了，罢了，徐伯，你去把那逆子放出来。”

被放出来的当天，宋子祈就带来了一箱金珠，摆在花娘的面前。

花娘的脸顿时笑开了花，本来百灵就是自由身，现如今还让她大赚一笔，自然乐得不行。

百灵倒了一杯茶，放在宋子祈的面前，想着这些日子，她听见的流言，有些心疼地看了看宋子祈瘦削的脸。

“你大可不必这样折磨自己，娶与不娶，于我都无妨的。”

宋子祈脸上露出笑，握住百灵的手，“这点算什么，为了你，都是值得的。”

百灵想要责怪他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，话到嘴边，却怎么也说不出口，最后化作一声叹息，“你怎么这么傻。”

宋子祈笑了笑，蛮不在乎，“能让我犯傻的人，这世间也就只有你了。”

“我知晓了。”百灵不由得失笑，抽出被宋子祈握住的手。

可是转念一想，马上就要离开妙音阁了，唇间的笑意有丝丝凝住。看着房里的花草，心里生出那么一丝不舍。

像是看出了百灵的不舍，宋子祈放下刚喝了一口的茶，“这些花草，我都会搬到府里。房间里，你想放多少花草，就放多少。”

百灵刚想应好，可还不待她说话，房里就涌进来滚滚浓烟，闻着有些呛得难受，外面不知怎的，变得嘈杂不已。余光瞥见窗边窜上来的火苗，她立即明白了，妙音阁着火了。

扭头看向宋子祈，却看见宋子祈面色痛苦地捂着肚子，嘴角溢出一丝黑血，面色发青，明显是中毒了，疼得面目扭曲，一句话也说不出。

百灵顿时慌了神，急得眼泪掉了下来，“宋子祈，你不能死，你不能死，你说过要娶我的。”

而宋子祈已经快没了生气，没能开口回应百灵的哭喊。

火势越来越大，已经燃进了房间，一根带火的横梁直直地砸了下来。眼看就要砸中百灵，却被百灵身上的仙罩弹了回去。百灵这才想起自己是仙这件事。

百灵一时又哭又笑，抱紧宋子祈，“我不会让你死的，不会的，不会的。”

百灵将唇附在宋子祈的唇上，将毒一丝丝吸入自己体内。又将半生的修为都渡给了宋子祈，才看见宋子祈的脸色一点一点变得红润。

等做完这些，大火已经烧到屋里。她用尽最后的仙力罩住宋子祈，自己身上的仙罩却是慢慢黯淡下来，最后消失了。

原本晕过去的宋子祈，眼睑微微动了动，百灵看着快要坍塌的屋顶，用尽所有的气力，将宋子祈从窗户送了出去。

火舌舔过她的脸，她的手，她都不在乎，她只要宋子祈活着。

百灵的衣衫着了火，烧得身上有股焦糊的味道。一根横梁砸下来，这一次没了仙罩的保护，硬生生地砸在她的背上。一下子，整个身子，整张脸都栽在火里。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屋顶，一下子坍塌了。

“啊！！！”

百灵痛得绝望地嘶喊。有那么一瞬间，她不想挣扎了，想着就这么死了好了。

可是她想看看，看看宋子祈是否完好，他有没有受伤，终是咬牙将身上的横梁推开，手顿时散着一股烧焦的味道。

也不知在火里跌倒了多少次，不知多少次艰难地爬起，终于跑了出来，刚好看到被人送走的宋子祈，百灵嘴角露出笑，晕了过去。

百灵感觉身边不时有人说话，过了一会儿有人将她抬起，模模糊糊间，听见有人在叹息。

等百灵醒来，她已经在宋府院子里了。看着铜镜里血肉模糊的自己，她想要寻死，被宋子祈拦下。

“妙音阁只有你和我活了下来，你是百灵吗？”

百灵看着宋子祈眼里的期盼，眼角的泪簌簌落下，身子止不住地颤抖，烧毁的喉咙发出如同锯木的声音，难听得刺耳。

“我，我，我不是百灵，我只，只是个，普通的丫鬟。”

宋子祈眼里的光一寸寸暗淡下来，惨白着一张脸，声音带着一丝哽咽，“那也求你好好地活着，至少给我留一点念想。”

等到宋子祈走后，百灵坐在铜镜面前，看着那张丑陋恶心的脸，喉咙里发出的呜咽声，也极为难听。

她再也不是有着渺渺仙音的百灵了，这般不堪的模样，怎么能说自己是百灵？她再也配不上宋子祈，今生往后的日子，她都只能是丑娘。

2

春日刚刚过去，夏日的荷花刚刚崭露，丑娘却病倒了，像是抽去了生气一般，躺在床上。

院子里的幽兰一夜间枯败，整株枯黄扎在土里，没有一丝生机。

宋子祈带了大夫来看丑娘，见到院子里枯败的幽兰愣了愣，然后进了房间。

只是不管宋子祈找来多少大夫，都被丑娘一一婉拒。

丑娘躺在床上，低低地咳嗽，每咳一下，都像是要咳出血来一般。

一连着几天，宋子祈都没有睡好，眼睛周围一圈乌青。

“丑娘，你，感觉如何了？”

“不过是受了风寒，公子不必担心，要不了丑娘的命。”丑娘用手捂住嘴，将快要溢出来的咳嗽，咽了下去。

“那便好。”宋子祈舒了口气，“若是你也去了，我身边，就一个人也没有了。”

“会有的，没了丑娘，公子身边也会有其他人。”

丑娘眼里闪着一丝泪光，快了，就这几日了。马上他就会遇见那个人了，他也就不再需要她了。

“兴许吧，”宋子祈想起枯败的幽兰，神色间带着惋惜，“你院里的幽兰枯死了。”

丑娘愣了一下，随即冷淡道，“死了便死了吧，也没什么值得留念的。”

宋子祈不再说话，沉默地坐在房里许久，才起身离去。

没过几日，宋府的门外站着一个女子，长得和当初妙音阁的百灵一模一样，顿时宋府的门前就热闹了起来。

管家徐伯出来看了一眼，忙进去禀报，宋子祈跑出府，就看见立在石狮子旁的女子，整个身子僵在那里，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。

宋子祈一步一步走过去，紧紧地抱住女子，眼里含着泪光，“百灵，你终于回来了。”

女子却像是受到了惊吓，有些呆愣，紧抿双唇，在宋子祈怀里轻轻挣扎，却没能挣脱开。

宋子祈将人带进了府里，宋夫人一看见那张酷似百灵的脸，顿时愁容满面。

“作孽啊，死了一个，现在又来一个。”

宋老爷看了那张脸，默了片刻，终究是什么也没说，像是认命了一般。

女子进了宋府，却一直不开口说话，无论宋子祈说什么，她都是点头，摇头。

直到吃饭的时候，宋子祈才发现，女子没有舌头，是一个哑女。

哑女什么都不记得，就像是一张白纸，只知道自己要来宋府。

不过这一切宋子祈都不在乎，不会说话也无妨，不记得他了也无妨，只要在他身边就好了。

自从哑女来了以后，宋子祈似乎忘记还有丑娘的存在，许久不曾来这里。

哑女没有名字，宋子祈就给她起名叫做百灵。

哑女不会写字，宋子祈亲自教她，一笔一划，都是百灵以前写的簪花楷。

带着哑女去挑选好看的花草，最后带回来的，全是以前百灵喜欢的花草。

亲自教哑女如何将花草修剪成百灵喜欢的模样。

……

就算身处最为偏远，最为荒凉的别院，丑娘还是听说了。

丑娘难得有了精神，从床上起身出了院子。不过是站在院外，就看见了那个哑女。

一颦一笑，一静一动都是那样地像，除了不会说话，丑娘都有一丝恍惚，可能真的是百灵回来了。

丑娘远远地看着，宋子祈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，不像以往，整日脸上都有一丝哀伤。

丑娘觉得心口有些隐隐作痛，可这不就是她一直想的吗？这一天的到来，也是早就知道的，可是为什么，心口会那么疼？

丑娘回到了自己的院子，不再出来。毕竟看多了，也不过是给自己心里添堵罢了。

约摸过了半月，宋子祈终于来到丑娘住的院子，依然是一壶清酒，宋子祈看着院子里的几株枯败的幽兰。

“百灵回来了，她还活着，只是不能说话了而已。”

“是吗？那恭喜公子了。”丑娘身子变得有些僵硬，嘴角扯出一抹笑，显得脸更加狰狞。

丑娘有些庆幸戴了面纱，因为即使再难看，宋子祈也看不见。

宋子祈的嘴角露出一抹笑，眉眼也舒展开来，“有百灵在的日子，我才感觉我是活的，即使她再也不能唱歌了，我也满足了，至少她在我身边。”

“她忘记了许多事情，就连我，也不记得了。”宋子祈脸上露出柔色，“余生那么长，我都可以教她，百灵曾经喜欢的东西。”

“公子想开了，自然是最好。”

丑娘看着宋子祈脸上的笑，心却像是被万箭穿过。

3

没过多久，宋府就忙碌了起来，宋子祈的父母终是熬不住了。人老了，总是想要儿孙满堂，当初世交联姻的心思也淡了下来，只盼着宋子祈能忘了百灵，重新喜欢上一个姑娘。

而这个姑娘出现了，也叫百灵。

宋府操办着喜事，所有的地方都挂上红色，独独除了丑娘这里，往日里下人们都嫌这里晦气，这一次更是不例外。

丑娘看着这喜气的宋府，远远地看着穿着喜服的宋子祈。

宋子祈的脸上挂着笑，目光带着柔色看着身旁盖着盖头的新娘。坐在上方的宋老爷露出了笑，宋夫人则是开心得掉了泪。

喜堂围满了宾客，不停地说着祝福的花，站在宋子祈身后的花童，端着一盘盘象征着多子多福的干果。

“一拜天地……”

宋子祈扶着哑女转了身，对着天地拜了一拜。

“二拜高堂……”

宋子祈和哑女对着宋老爷和宋夫人深深一拜，宋老爷眼里闪着泪光，嘴里不停地道着：“好，好，好……”

“夫妻对拜……”

……

丑娘转过身，不再看向喜堂，伸手到面纱下，擦了擦泪水，走出了宋府。

本来该直接回合虚山的丑娘，却转身去了另一处。有些恩怨结下了，是时候了结了。

丑娘来到陶家的后院，看着有些痴傻的陶思吟，算算日子，她也该痴傻了一年了。

那个时候，她伤势不过刚刚好上一点，就听说了当初妙音阁的大火是陶思吟放的，在整个江南传得沸沸扬扬。

按照凡间的律法，陶思吟该是要入狱，等候问斩。可陶家舍不得，花了一半的家产打通关节，找了个替死鬼，将陶思吟换了出来。

当她知晓后，顿时压制不住心底的怒火，这个毁了她的一切，让她生不如死的人，居然还能安然无恙地活着。

趁着深夜，陶府的人都睡下了，她潜了进来，站在陶思吟的床前。本想就这样伸手捏死她，可看着不停挣扎的陶思吟，终究是松了手。

陶思吟不停地喘着气，手摸向床边的鞭子，想要抽向她，不过施了一个小仙术，鞭子就到了她手里。

陶思吟这才害怕起来，朝着床脚蜷缩着。

“你是谁？为什么要杀我？”

为什么？她嘴角露出一丝嘲意，这世上怕是没有人，比她更有理由了。

“你为什么，要下毒害宋子祈？”

“你是，你是百灵？”陶思吟顿时眼里充满了恨意，“是我又怎样？”

她捏住陶思吟的手腕，再一次逼问，“为什么要下毒，你恨我，也就罢了，你连他也不放过吗？”

陶思吟眼泪流了出来，脸上带着一丝恨色，甚至是癫狂，“他不喜欢我，他的心里只有你，就算我寻死，他也丝毫不心软。我喜欢了他这么多年，我得不到他，那你们就都去死好了。”

看着癫狂的陶思吟，她真想就这样杀了她。

一场大火，一杯毒药，让她的容貌，她引以为傲的歌声，都毁于一旦。现在顶着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，与相爱的人，相见而不敢相认。

可她是仙，不能妄造杀孽，若是杀了陶思吟，只怕天罚立刻就会下来。若是扛不过天罚，那就是死路一条。

她终究是舍不下宋子祈，不忍心他连最后一点念想都没有了。

她伸手，掌心泛起点点白光，手一点一点靠近陶思吟。

陶思吟顿时吓得大叫起来，双手不停地挥舞，“你要做什么！你走开，你走开，你别碰我……”

不管陶思吟如何挣扎，她的手终究是放在了她的头顶。

白光一闪，她收回手，就看见陶思吟痴傻地坐在床上，眼神呆滞无光，嘴角渐渐有口水流了下来。

丑娘收回思绪，手伸到陶思吟的脖颈，一点一点地收紧。当初她不过是想留在宋子祈身边，所以多了诸多的顾忌。

现在好了，他身边又有了百灵，再也不需要她了，而她也活不了多久了。

若是她死了，她的仙术怕是也要失灵了，留着陶思吟，终究是个祸害。想到这些，丑娘手下的力越发地重了起来。

陶思吟不停地挣扎，最后渐渐没了动静，直到手软软地垂了下来，鼻尖再也没了呼吸，丑娘这才松开了手。

丑娘脸上滑落一行清泪，这一次，她终于了愿了。

丑娘走出了陶府，一步一步朝着合虚山的方向走去。

还没到合虚山的脚下，一道天雷就落了下来，直直地砸在丑娘的身上。丑娘一下子趴在了地上，嘴里吐出一口鲜血。

丑娘躺在泥地上，不再挣扎，脑子里想起宋子祈。

他现在应该已经和百灵成完婚了吧，真好。她还是和他在一起了，纵然那个百灵，只是她从身体里分出来的一半仙魄，再加上一根仙骨做成的人。

她想着当时分出仙魄的时候，多疼啊，比起当初妙音阁的大火烧在身上，还有疼上一万倍。可她想着宋子祈，还在那里那样痴痴地等着她，脸上永远带着哀伤，再疼她都忍了下来。

分出了仙魄，她又从身上抽出一根仙骨，整个人顿时虚弱了下来，像是病重的人一般，被病魔带走了生气。

她造出了哑女，将她送到了宋子祈的面前，终于看见宋子祈笑了，她觉得一切都是值得。

她没了完整的仙魄，注定是扛不过这场天罚了，可她不后悔。

又一道天雷劈下，丑娘闭上双眼，嘴角露出笑。

这一生最好的时光，就是遇见了宋子祈。

4

合虚山脚下，来了一个人，一身的泥泞跪在山脚，怀中还抱着一个浑身焦黑，已经看不出本来模样的尸体。

“江南宋子祈，求见山主。”

没过多久，虚空中渐渐露出一个身影，立在宋子祈面前。

宋子祈看了看怀里的人，眼里带着柔色，“我来送百灵回家。”

莫离叹了口气，眼里带着惋惜。挥手间，原本焦黑的尸体渐渐缩小，变作一只焦黑的鸟，最后落在莫离手中。

“你一直都知道，她就是百灵，是吗？”

宋子祈眼里带着悲凉，点了点头，“我知道，我一直都知道。”

“从大火里跑出来时候，我就知道是她。我将她接进宋府，只想着怎么开口与她相认。可当她醒来的时候，我在门口看着她发狂，执意要去寻死的模样，我就知道她不愿与我相认。

“可这些都不重要，不相认就不相认吧，总归她还在我身边。在宋府的日子，她始终没有再笑过，我知道她不愿待在宋府。

“那一日，我在院外听见了你和她说话。我想着，她回合虚山，应当是最好的去处了。后来她找来了替身，我也顺着她的意，成了婚，我一路尾随在她身后，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天雷之下。”

看着心如死灰的宋子祈，莫离手中散出丝丝银光，从手里焦黑的鸟身分出一团乳白的光团。

与此同时，从天边不知何处，飞来一团相似的光团，二者渐渐融为一体。

莫离将光团随手附在了一株草上，送到宋子祈手中。

“我将百灵的仙魄附在了这株草上，兴许有一日，她能再活过来。”

宋子祈眼里露出希翼，小心翼翼地捧着手中的草，朝着莫离不停地磕头，“多谢山主，多谢山主。”

“我能做的，也只有这些了。”莫离看着宋子祈的模样，摇了摇头，渐渐消失在虚空里。

合虚山脚下又多了一个人，多了一间茅草屋，每日清晨便起身，为一株草浇水。

做得最多的事，便是守在这株草的旁边，絮絮叨叨地说着以前的事。